周斌穿一件恤衫，一条牛仔裤并一双帆布鞋，扛着很大一个纸箱。很热的天，汗从身上不停地流下。一粒汗珠滚落到眼里，他三两步走到一堆货物前，放下箱子，用手刮一下眼睛，眨巴几下。很大一台风扇摆放在库房工人们卸货的地方，“呼呼”发出很大的声音。一个高个男人堵到风扇前，让风尽情吹着自己的身子。

“老古，你个老***，还不让开。”

“挡着我们的风啦。”

“你个老东西。”

工人们嘈嘈杂杂发些牢骚。

“什么鸟天气，毛都热掉了。”老古挪到一旁叉着腰，用一副河北口音抱怨道。

工人们一听，笑了一遭。因为老古的形象，似乎每一句话从他嘴里出来都那么搞笑。高大而强壮的体魄配一套小孩般的头脑，头顶高高耸立的稀稀疏疏又枯黄并且胡乱卷着的头发，深深的眼窝，淡黄带黑的牙齿。

“小周。”一个三十上下的胖男人叫着，站在离库房不远处的办公室门口。

周斌望过去。

“什么事马大哥？”

“你过来。”他一只手做手势，一只手捏一叠不知什么单子。

周斌跑过去，掠起衣服擦一下眼睛上的汗。

“大热天的怎么不脱光衣服？”胖男人笑着说，“你看这里边的工人都光着身子。脱了吧，别害羞，一大男人害什么羞呀。”

周斌勉强一笑。

“让你出去游玩一回。”胖男人说，“待会儿你就跟着老李的车出去卸货。来，你跟我来。”胖男人进了办公室。

周斌跟进去。

“老李，待会儿就让小周跟你去卸车。这就是小周，新来的，教着他点。”

老李是一个三十五左右，高高瘦瘦的男人。他打量一下周斌，“嗯”了一声。

老马把一叠单子给高高瘦瘦那个男人：

“别忘了让他们签收，地址就是刚刚告诉你那个，发货单上也有那人的电话。”

“嗯。”老李接了单子，转身出去办公室。

“我现在就去吗？”周斌望着老马问。

“对。车已经装好了。”

周斌跟出办公室，见老李登上一辆小面包车，他便也到前面坐下，关好车门。很热，天空没有一丝云，整个物流公司被毒辣的太阳包裹，似乎就快燃烧了。周斌又开了车门。一辆很旧的车，里面的设备破烂不堪。

老李提起一块抹布，胡乱擦了几下。又从车座后翻出半瓶纯净水，“咕咚咕咚”一气喝尽，将空瓶子扔到车座后面。

“很热啊？”周斌说。

“对，北京的天气。”

“你不是北京人吧？”

“对。”他打燃火，开动车子。

不多时来到高速路上。

“你开车很久了吧？”周斌问。

“也不是很久，这一辆都还没报废呢。”

“那你不是北京人，你是哪里人啦？”

“河北的。”他停顿了一会儿，“你呢？”

“我四川的。”

老李转过头来盯了一下，“四川到这里挺远的喔？一个人啊？”

“对，想一个人闯一下。”

“还在读书吧？”

周斌一振：

“毕业了。为什么这么问呢？”

“感觉，看你年纪不大，并且学生都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你像学生。”他淡淡地一笑，“考上什么大学了？”

周斌心里像被凿了一锤。

“还不知道，”他苦苦一笑，“成绩还没出来。”

老李继续开着车，周斌盯着窗外疾驰而过的草木，静寂了会儿。

“我以前是学体育的。”

司机又转过头来瞧了周斌一眼：

“看得出来，第一眼就觉得你像个搞体育的。”

周斌开心地一笑，继续盯窗外的车辆。

“四川人挺能吃辣的，是吧？”老李笑着说。

“是啊，我们无论吃什么都离不开辣椒。四川火锅很够味，吃过没有？“

“吃过啊，但是是那种有辣和没辣两种——”

“鸳鸯锅。”

“对，不敢吃那个有辣的，受不了。”

车速在八十迈左右晃动。高速路上车辆亡命地奔波着，碾不起尘埃，也无需鸣笛，奔波得近乎宁静。老李盯着前方，忽然一辆黑色的奥迪a6从后面蹭出来，左闪右闪几下便消失在前方的深渊。

“过来这边没那么多辣吃能习惯吧？”老李又开口说。

“能。我适应能力很强的。再说北京还好，多少有辣吃。”

“对。”老李应和一下。

“你如果到了四川，过不了多久你同样习惯吃辣的。”

“嗯——”老李一耸肩，“还是不习惯的好。”

周斌淡淡一笑，望着前方的路和车，还有天。老李举出一只手来开车上的收音机，但是捣鼓了半天没反应，或者偶尔“沙沙”响一下。

“收音机又坏了。”他说，“这个破玩意儿。”他索性在上面敲击几下。然后继续开车。

“大哥你干嘛不在河北找份工作干，大老远到这里来啊？”

“我还不想在家乡呆啊？但这里机会多，赚钱要不那么难一些。”他忽然提高音调，“北京，首都啊！谁不想在这儿混呢？”

“对，首都。”周斌应和一下，“几朝古都，历史沉浮多少年。”

“这年头，赚钱哪那么容易。”司机似乎对于谈论历史并没有多大兴趣，他感叹一番过后停了一会儿，“不像你们这些读书人。你们读书人命是真好。读书读到二十来岁，钱是家里给，到那时候就有，什么都不用愁。完了念个大学，或者再拿个硕士、博士什么的。出来轻轻松松找一份好工作。一辈子都轻轻松松。”

“哼——”周斌勉强一笑，“一辈子都轻轻松松！”

“你们那边经济怎样？”

“还行吧，但比不上北京。”

“那当然了。”司机轻轻一笑，“北京毕竟是首都啊，除了广州、上海这些城市可与之相比，还有哪儿能跟它相提并论啦。”

“对啊。”

“北京这里除了富，进进出出全是些大人物，我们国家的，或者其他国家的大人物。”

“对，一个政治气息非常非常浓的地方。”

“你在这待的时间不长，你不知道，等你待的时间长一点，见得多点，你会感叹那些富人们的生活是真他妈的奢华。那才叫生活！”老李说得滔滔不绝。

“再奢华也就那么几十年的事，怎么都只是过日子。”周斌有些不赞同他的讲演。

“错！咱穷人这哪叫什么生活？咱每天东奔西跑，拼死忙活就只能养家糊口，咱这叫什么？顶多只能叫‘生’。”老李一只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空中舞动着。

周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轻轻地笑了一回。

进到三环，车辆变得挤塞。老李从车椅后面取出一个标有ccv的长标识牌放到挡风玻璃后面，将有字的一面朝到外面。

“中央电视台？”周斌疑惑地说。

“对。以前给中央电视台干过一段时间。”

“行啊。”周斌有些吃惊，赞叹道，“那为什么现在不干了？”

“太累了。那些人搞起节目没白天黑夜之分，他们几时要你都得去，有时候搞得你根本就休息不好，所以干了一段时间我干脆不干了。”

“那有没见到那些名人什么的？”

“***的名人，尽是些跑腿的或搞后勤的。”

“那你现在还把它放前面干什么啊？”

“免得警察或者城管来查车，很起作用的。”

“通行证啊？”周斌说。

过了一会儿，老李又开口：

“今中午跟我到一老乡的餐馆吃羊棒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