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里奥回到了美丽城。他取了自己的信件，换了衣服，又随便吃了点午饭——一个煎蛋加一杯酸奶，然后就听着收音机在沙发上睡着了。

现在是下午五点。他趴在窗台上给娜拉打电话。远处，在林林总总的巴黎式屋顶上面，他仿佛看到了19世纪时红彤彤的天空。

“我总觉得自己特别苍老，而且落伍，“他向她说着心里话，“我想实际上我不怎么喜欢咱们这个时代。“

“你不是唯一这样想的人，路易。我是一个契诃夫时代的俄罗斯女孩，“她说着话，哗哗地往澡盆里放水，“今晚十点左右你有空吗？“

“大概可以，“他犹豫了一下说，“从马赛回来后，一般情况下，萨碧尼会继续到巴塞罗那工作。“

“夫人与他就这样生活着，“他跟她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解释着，“夫人旅行，谈判，出入上流社会，承担各种税务；而他，只待在巴黎，靠翻译赚几个小钱，靠夫人的垂怜生活。“

“还靠他漂亮的英国情人生活。“她插嘴说。

“还靠他漂亮的英国情人生活，随便你说啦。不管怎样，咱们两个都是不适应者。“

“也许我们在***上有天赋，“他又说，“这已经算不错了。“

“停，不要再开始谈这个话题。“她在澡盆中抗议。

“我只是如实说而已。“说这话的时候布莱里奥回了回头。他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织物之类的东西摩擦地板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在房间里，而这个人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他的妻子。

两分钟后，看到门厅里的那个蓝色小行李箱，他的心一下子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本人也愣在了门口。

“你怎么什么也不说了？“娜拉在他挂电话的时候问他。这时候的布莱里奥真愿意用十年的时间来擦掉刚才跟她说过的话。

慌乱之中他还没有丧失意识，还不忘赶快去接妻子，并摆出一副拿得出手的表情——一半微笑、一半吃惊地面对她的提前归来。

“我就在卧室里。“她干涩地对他说。

“我没有听到你的声音。“布莱里奥解释说。这时的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的表情。

她站在卧室门口一动不动，还穿着她的旅行风衣。“下次我会摁门铃。“她冷冷地说了一句，脸上的神情让布莱里奥想起了母亲。似乎跟刚才的一幕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感到浑身无力，腿不由得跪倒在地上。双臂也瘫痪了一样张开了，整个人就像是游泳的人突然游到了真空中一样。

他看着她的脚，她的灰色的短袜，还有她那已经皱了的长裤，心跳一直在加速，视野中旁边的事物似乎全部暗了下来——自己好像很不舒服，头一沉马上就要撞到地板上。眼前的一幕他多么希望能逃避掉，但他却还是一直站在那里。

他不得不扶着墙才站了起来。她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动不动，背靠着门，一句话也不说。

平常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要求男人给个解释，或者是干脆朝男人脸上扔一把椅子。但是萨碧尼不是平常的女人——这正是他们的问题之所在。

两人都不说话，这种沉默一直继续着。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可感知的东西——担心与忧郁结合在一起，将他们两个人都打击得瘫痪了一样。

好几分钟内两个人都一动不动，就像是庞贝城的壁画里的人物一样——突然中断了一切动作，眼睛看着某个背景，似乎是看到了什么，而到底是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

这也许就是世界末日。

布莱里奥现在猜到了她什么都知道了。从一开始她就什么都知道。他已经在等着她下命令：打包好行李，收拾好书房，立即卷铺盖走人。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你想对我说什么？“他终于打破沉默，问了她一句。

妻子没有回答，而是将自己的风衣脱下来扔到床上，又脱了鞋去厨房里煮咖啡。而他站在那里对她来说似乎是透明的，存在与不存在没有什么两样。

他跟上去，想对她说话。但是她手里拿着咖啡杯，突然转身走向窗户，似乎要切断一切跟他之间的谈话。

“萨碧尼，你可以跟我说说我们之间到底该怎么办吗？“他对着她的背影说。

为了表明自己的愧疚与之后的打算，布莱里奥建议自己去雷欧纳那里住，双方隔段时间不要见面——如果她不想让他出现在眼前的话。

没有反应。但是他知道爆炸已经迫在眉睫。几年来，她的手指在引线上已经按了很久。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你的谎言。“她终于开口了。说话的时候从椅子上站起来，犹如在表演舞台剧一样，一步一步逼向他。

这时候妻子的身体显得突然高大起来，强壮起来，是那么的具有威慑力。以至于布莱里奥已经无法控制局面，无法控制自己，只能一步步往后退，似乎要缩进墙壁中。

“我在想，你对我撒谎成性，对她也应该跟对我一样，“她利用自己的“威慑力“继续说道，“你会毁了她的生活，就像你毁了我的生活一样。“

布莱里奥本想跟她说几句客套话，但是跟往常一样，总是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不管怎样，错了就是错了。“他从墙里又走出来，稍微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他对她解释说自己之所以对她撒谎，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这些谎言是有意的，是出于对她的担心，对她的爱。这些话他自己都觉得可能会引起对方的冷笑。但是她一点儿都没有笑。她静静地听着他说话，交叉着双手，眼神中充满了伤心与激动。他知道，那是极度的伤心。

就在这时，停电了。黑暗中他似乎听见了呼吸声。

“我们谈谈你的那份爱情吧。“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他能感觉到她所说的爱情是加了引号的，“比如在尼斯的那次，你将我晾在人行道上，电影海报前，自己却消失到野外。“

“完了。“布莱里奥心想。似乎在一场海战中一开始便已战败。

“还有你在昂威尔时候的爱情，我那时四十度的高烧，你却几小时、几小时地跟你的英国情人在宾馆的天井里打电话。“

失败，还是失败。

他已经回忆不起来多少次跟她一起去昂威尔的情景。一个念头闪过——他怀疑她编造了一些虚假的回忆来更好地操纵他。

但是不管怎样，他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从妻子突然回来后，自己的大脑就已经短路。那种感觉很像突然间一分钱也没有了一样。妻子让他做一个选择，否则她会自己做出“重要“决定。他想了许久才明白“选择“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她在等待他做什么。

也许是她的怒气，她的苍白，还有她那双深邃美丽的眼睛让他觉得更性感——却也让他麻木，让他迷惑了。

“萨碧尼，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她。愧疚感让他觉得自己矮人一等。

“我刚刚已经告诉你了。首先不要再对我撒谎，不要再欺骗我。然后，一切等着瞧吧。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你知道的，路易。“她的语气略微有点变软，“你必须做一个决定，一个彻彻底底的决定。“

“彻彻底底……“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彻彻底底的决定。“她又强调了一遍。

听到这句话，布莱里奥一时语塞，想启动大脑内的神经自我保护系统。他绝望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窗户。然而，妻子的在场让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那好吧。“她用一种怪怪的语气做了总结，并离开了房间。而他还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表示她的同意，还是只是一个简单的收据——收到了他的表情。

一个小时后，他正戴着耳机在超市的货架里面转悠。这时候妻子打他的手机，告诉他两个老同事——玛丽·洛尔和卡洛·西莫尼——邀请他们去吃晚饭。

“我弄完立刻回去。“他答应她，突然意识到：将来有一天她会再也不给他打电话，而他们也再不可能一起去任何人家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