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帕特里克·拉佩尔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5
|本章字节:9020字
烈日炎炎,没有一丝风。一辆白色汽车从公路上下来,缓缓驶进一条空旷的小道。小道两边的灌木组成了绿化带。由于疏于管理与修剪,灌木丛里荒草丛生。
汽车内的男人一头短直发,斜倚在车窗上,似乎睁着眼睡着了。他的皮肤很粗糙,两眼也黯淡无神,但是睫毛却像孩子般显得又细又长。他叫布莱里奥,今年四十一岁。这天是耶稣升天节,他却系着一条黑色皮领带,穿着一双红色匡威鞋。
公路上不时有汽车经过,似乎由于太热的缘故,过往的汽车也都显得懒洋洋的,蜿蜒地向前行驶着。布莱里奥对路上的汽车不感兴趣,只是默默地欣赏着风景:牧场,牲畜……牲畜也都由于太热而到处寻找阴凉。一旦它们找到了阴凉,就会跟座椅上的布莱里奥一样,躲在那里一动不动。而停车后的布莱里奥似乎在数牲畜的数量一样,目不转睛,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从汽车上下来,眼睛却还是盯着那些牧场和牲畜。转了转僵直的腰后,他交叉着双腿坐到了汽车引擎盖上。放在汽车座椅上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响了起来,但是他懒得动弹,好像根本不关他的事似的。
布莱里奥早就练成了这种既在场、又能置身于外的本事。以前他在观察邻居家的百叶窗时,时不时地可以听到钢琴声。那时候,他就尝试着对音乐不做任何反应。
后来他发现,无论什么声音他都可以做到“听”若罔闻,只要用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一个目标,同时屏住呼吸——就像潜水员在水下闭气那样。
现在他就是完全这么做的。直到感觉肺部憋得快要爆炸时,才不得不吐了一口气。
他突然感觉轻飘飘的,似乎失去了重量,似乎还能感觉到血液重新回流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点燃了一支烟后,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
为了找一家像样的餐馆,接下来他开车走了三十多公里。最终还是厌烦了,放弃了寻找,随便停在了一个看起来不怎么样的餐馆前。餐馆位于一栋平房里,平房外面是木制的露台,还有五六棵沾满灰尘的棕榈树。
餐馆里面闷热潮湿,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尽管开着窗户,柜台上还开着一台蓝色的大风扇。
这个时间段的餐馆已经没有什么顾客,只有三个西班牙人和一对夫妻。西班牙人一看就知道是经过长途跋涉后的货车司机,而那对夫妻看起来也已经筋疲力尽,不想再开口说话。女侍者在餐厅后面不知忙碌着什么,风扇搅起的空气从下往上吹着她的金发。
这是初夏普通的一天。这天布莱里奥既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也不等任何人。他一边吃着盘子里的冷盘,一边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塞文山。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再次响了起来,就像“命运小号”一样,重新回荡在这个空虚的下午。
“路易,是我,”手机里传来娜拉那虚弱、低哑的嗓音——他是那么熟悉她的声音,即使在千万种嗓音中都可以轻易地辨别出来,“我这会儿正在亚眠的英国朋友家里。不出意外的话,过几天就能到巴黎。”
“到巴黎?”他急忙站起来向卫生间走去,以躲开旁边那几双不知趣的耳朵。
显然,她是在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给他打的电话。
“你呢,”她问道,“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他重复着这句话,因为他习惯慢慢地想事情——慢到他总是最后一个理解自己身边所发生的一切。
“我正要去看我父母。这会儿在罗德海岬的某个地方。”他开始回答,但是嘴唇只是对着空气开合——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信号断了。
他试着又拨了几次,然而每次结果都是同样的机械的声音:“听到提示音后,请留言。”
这时,卫生间的灯自动熄了。布莱里奥僵直地站在黑暗中,手里依然握着手机,既没有寻找开关,也不想去开门。也许他需要把自己关在黑暗中才能揣摩清楚刚刚发生的事情。
因为这个电话,他已经等了两年。
回到餐桌上后,他感觉自己的双手有点发抖,肩膀也不时的仿佛要抽搐一下,就像有点发烧一般。
“也许,有的女孩之所以消失,就是为了体会回来时的快乐吧。”他一边找自己的餐巾,一边想。
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又点了一杯葡萄酒,并坚持吃完已经变凉的主菜,还尽量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已经习惯了伪装自己的心情。
西班牙司机们开始打牌,而那对夫妇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布莱里奥吃完后,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四肢尽量舒展开。除了有点颤抖的手指,谁都不会看出来接过电话后他的内心有多么激动。
布莱里奥眯起眼睛看着窗外。此时他的激动还伴随着两种矛盾的感觉:欣喜与害怕。他自己不停地思考、比较这两种感觉。也许第一种感觉只不过是过滤镜,是诱饵——过滤掉、诱使他忘记第二种感觉——害怕。那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害怕,就像是预感,预感到将来可能要承受的痛苦。
但是他越是考虑到那种不可名状的害怕,就越是不可抑制的更感到欣喜。欣喜让他激动,把他从忧虑的边缘拉回来。一想到就要在巴黎再见到她了,那种迫切感就可以让他忘掉一切。
吃完饭上车之前,他再次试着给她打电话,但是依然没有打通,依然是那句令人讨厌的英语提示语。他太犹豫不决了,不知道该不该在见她之前再通一次电话。正是这种犹豫不决让他在挂断电话后,稍微安抚了他的失望之情。
布莱里奥不想改变自己的行程安排,于是马上又给父母通了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将在傍晚时分到达他们那里。出于小心谨慎,他又拨了妻子的号码,但是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想顺便确定一下妻子对任何事情还不知情。
“喂,”他的妻子接了电话。就在此时,他突然感到腿一阵发软。于是,他又把电话挂了。
也许是热的吧。他这样想。这时,他看到那对关系糟糕的夫妇开着一辆红色小跑车从身边经过。两个人的身影让他想起那对大明星——杰克·帕兰斯和碧姬·芭铎。
之后的几分钟他蜷缩在车里,感到一阵阵轻微的恶心。于是就静静地看着车窗外。路上一辆辆卡车经过,路边是高大的悬铃木。他开始回忆跟娜拉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是在两年前。然而此刻,见面时的细节已经被他完全忘记了。
思绪很乱,似乎他正在折磨自己的记忆力,想压榨出一些往昔的信息。然而,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都已随风而逝,再无踪影。也许是大脑将那一幕已经屏蔽,也许是潜意识中希望最后一次的见面再来一次。
之后,他不再想她,只是心无旁骛地开车。汽车穿过空旷的山谷时,高空中的云彩似乎伴随着他向前飘。
太热了,他关了所有的车窗,开起空调。冷风轻轻地吹着,仿佛是混合了麻醉药一般,让他似乎能够忘掉现实,忘掉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然而,事与愿违。刚刚发生的一切,娜拉的电话,她的归来,中断的通话……都使他的生活将要发生很多变数。然而,也许在潜意识里,他应该能够料想得到这些事迟早会发生。
也许一些事情当我们期盼了太久之后,真正发生时反而会茫然无措。对他来说,两年零两个月的时间是那么漫长,以至于今天他如同丧失了意识一般,觉得一切都如同梦幻。
车一直开到米罗市郊外,布莱里奥方才如梦初醒,认出来了自己所熟悉的高架桥,总是拥堵的高速路,郊区陈旧的房子,还有远处让孩子们总是垂涎欲滴的汉堡包广告……
在见到第一个朝右的路口后,他就下了高速。这时他眼前是一片明显的城郊景象:一家妇产科医院,一片廉租金高楼,两个还关着门的商业区,还有一片墓地。顺路经过的这些场景刚好组成一条人生的发展轨道——也许是巧合吧。之后他上了一个长坡。这个长坡通向几个长着灌木丛的小山丘。
这时,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然而他开得很小心,就像他在负责侦察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样。在目光所及范围的最远处,他看到了几处多石的平地,但是旁边却是陡坡、悬崖和峭壁。这些平台的下面人们往往可以猜得到是树木掩映的河流。于是他开始遐想。在这么高的地方,也许没有人能看得到他,同样,他也看不到任何人。因为,离这里几公里内都看不到任何路标,更遑论居住区。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完全消失,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更名改姓,在一个偏僻的山谷中重新生活,娶一个牧羊女……(偶尔,布莱里奥也喜欢吓吓自己。)
他将车停放在一处平地上的阴凉中,然后在仪表盘下的小杂物箱中找到了防晒霜,并在小臂和脸上抹了很多。这时,他被扑面而来的树脂和鲜草被剪时的混合气味吸引住了,不由得用鼻子深深吸了几口气。之后,他下车做了几个打篮球的动作,以便放松肌肉好重新开车。
他突然感觉自己又年轻了。
两年来,他一直沉浸在忧伤中,以至于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变老。如同被一条看不到的线在牵引着,他活得机械而无趣:从来不抬头,不担心任何人,只忙于自己的一些琐事,陷于无尽的忧伤。似乎他已经放弃了其他的一切,只在慢慢地等死。
就在他的心快要死去的时候,她突然又给他打了电话。
还沉浸在这个电话所引起的美妙效果中的布莱里奥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马斯奈【即julesmasse(1842—1912),法国作曲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其音乐极其具有个性,甜美与伤感并存。——译者注(后文注解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的音乐,一边愉悦地开着车。那种愉悦既若有若无,又无可名状。在塞文山区的这些狭窄的山间公路上,高大的栗树投下片片阴凉,让人感觉驾车是那么的舒适而自然。他就这样一直开着车,直到发现一个小镇凸现在眼前。这个小镇在地图上根本就没有标出来,但是他突然决定临时停车休息一下,顺便买几包香烟。
小镇面积并不大,建筑物大都由红色的石头砌成。小镇上只有两条平行的小路——都通向一个小广场。广场旁边是镇政府,还有一家咖啡烟草店——同时也是小酒吧。布莱里奥在里面买了一条香烟。为了庆祝自己又找到青春的感觉,他又要了一杯扎啤,倚在柜台上喝起来。一边喝,一边暗暗听着坐在露台上的当地人聊天。他们讨论着农业补贴和农业政策,但是很明显,是出于无聊,而不是为了争论出什么结果。鸭舌帽下的他们,就如一个个会嘀咕的蘑菇,在等待着黎明。
喝完啤酒,出门刚到路上,他又开始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天太热了。于是他只好靠着镇政府,再享受会儿阴凉。微风吹来,他感觉自己的双腿轻松了不少。
之后他穿过了广场,硬着头皮走进车里。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因为他要急着见父母,而是因为:自从接了娜拉的电话后,他的体内有一种无声的东西总在催促他,让他不耐烦,让他忧虑,让他只想向前走,不愿停留在原地。
进了车,他折起自己瘦削得像竹竿似的身体,坐在驾驶座上,戴上墨镜,调整好耳机——年轻的感觉真好!音乐就是生命!开车!他猛踩一下油门,向前方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