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消息向来传得飞速，今晨起床洗漱的时候，暗香已经给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各宫的反应。

“锦嫔那里已然翻了天，说那婢女是山鸡也想变凤凰，出身不好，早晚是个死。熙嫔那边也是了不得，说区区一个婢女，看他能引诱皇上到几时。连柔贵嫔娘娘也说身份卑微如斯，实在不配伺候皇上。”暗香为我倒了茶，又说道：“小姐也宽宽心，那山野婢女确实不能跟杨小主比较，犯不着跟她怄气。”

我摇摇头，喝了一口茶，漱了漱口，吐在金箔盆子里，道：“倒不是怄气，那丫头身后是德妃，各宫也太沉不住气了，这些话传到皇上耳朵里还不知道起什么风波。皇后那边可有动静？”

“皇后那边倒不见得有大动静，恐怕待会那婢女要去给皇后请安，各宫的娘娘都在，她未必讨得了什么好。”暗香撇撇嘴，不屑地说道。

“也好，我们这就给皇后娘娘请安去。”我让暗香最后替我正了正头上的珠钗，拖着摇曳的裙摆上了轿辇，去往皇后宫中请安。

我到雪宁宫的时候，尔岚与婉琪已然在外殿喝茶，我见婉琪眼睛浮肿，再好的妆容也遮不住满脸倦容，显然是一夜未眠，忙过去拉了婉琪的手，暗暗用力，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我打听过了，那个宫女名叫赵小菁，父亲是德妃府中的管家。”尔岚靠近我，在我耳边用细若蚊叮的声音说道。

“一个生活在将军府的婢女，即使卑贱，又怎么会弹乡野之调，可见德妃用心极深，若不是我曾闲来无事，细细研究音律，也断断不会听过那《纺织忙》的调子。”我忙轻声回道，婉琪站于我们身侧，可以清晰的听到我们的对话。

她亦不语，只是更低了头，竟像是强忍着泪水一般，十个纤细的手指不停地绞着帕子，樱桃小嘴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我抬眼看在场的妃嫔，不同于往日的窃窃私语，俱是静默，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平静。

“皇后驾到！”正愣神间，太监尖锐的声音想起，我们清一色立定请安，尔岚和我同时轻轻扯了婉琪的袖子，她方才反映过来，随着我们向皇后见礼。

“浣溪，赵答应还未至吗？”皇后免了我们的礼数，转身问身边的宫女浣溪，按照塞雪国的规矩，嫔妃第一次侍寝之后，次日早晨定要见过皇后，给皇后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许是见众妃面色有异，皇后又浅笑着补充道：“皇上已经封了赵小菁为答应，也算是后宫中有位分的小主了，本宫特地让禁足中的德妃安排了雪如宫的偏殿让她居住。”

我与尔岚交换了眼色，心里想着如此一来，赵小菁若是常年受宠，皇上势必会常常驾临德妃的雪如宫，那么禁足之中的德妃也能常常得见龙颜，这于我们并不是好事。

“皇后娘娘，娘娘与臣妾都已在宫中等候多时了，还不见那丫头前来，可见贫贱之人是不懂规矩的。”熙嫔猛然站起，杏眼含嗔，柳眉倒竖，显然已然发怒了。

“熙嫔说得是，皇后娘娘，那婢女初次受宠就骄横如此，不把娘娘和我们放在眼里，他日成了气候可怎么了得？”锦嫔亦是含了怒气，肃然起立。

见两位高位妃子俱是站着，众妃也不好独坐，纷纷起立，齐声要求皇后惩治赵小菁。就连一向不甚言语的柔贵嫔也列数了不敬皇后及众妃的罪状。

我和尔岚婉琪亦同声附和，众低位妃嫔更是不忿，纷纷指责赵小菁身份卑贱起来。

皇后还未发话，就听得门外太监高喊：“赵答应到……”皇后抬手示意让我们坐下，自柔贵嫔始，我们依次原位坐落，俱是仰着头，盯着门口，等待赵小菁出场。

一个娇小的身影缓缓映入眼帘，她穿着一身极轻薄的杏黄色齐胸长裙，一阵风掠过隐约可见里面的皮肤，后摆长长的拖在地上，一张精致小巧的脸蛋却因含了傲气而微微上扬。她缓缓迈动着步子，每迈一步，那长裙就旖旎开去，说不尽的婀娜多姿，她自我们身边走过，走到离皇后不远的位置，方才跪下叩首道：“皇后娘娘千岁。”依着祖制，给皇后行了三叩首的大礼。

“起吧。浣溪，给赵答应赐座。”皇后神色如常，连眉毛亦不曾抬一下，在最末的地方赐了她的座位，她亦颇不客气，转身拖着裙摆就施施然坐下了。

“赵答应好大的气势，皇后寝宫，众位姐妹毕至，唯有赵答应迟了，不知是哪家的规矩？”锦嫔豁然起立，率先发话。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真丝鸳鸯戏水鱼尾曲裾，直如一支白色的广霍兰，声色俱厉，众人心中俱是一凛，冷眼看起好戏来。

“锦嫔娘娘，臣妾因要侍寝，所以起晚了些，皇上并不曾怪罪。”那赵答应也是口齿伶俐，虽有一瞬间的失神，却不甘示弱，轻抬了眼眸，并不起身，竟安然于座上跟锦嫔顶起嘴来。

“放肆，你的意思是，皇上让你迟些来向皇后请安，倒是皇上的不是了？”熙嫔闻言亦颇为愤怒，猛然起身，厉声喝问。她一身绯红色长裙，颇为俏丽，此刻就似一团火球般，冷冽燃烧。

“臣妾并无此意，娘娘又何必曲解。”饶是赵小菁再倨傲，此刻也不觉颇踌躇起来，起身委屈地说道，杏黄色的裙摆在风里翻飞，徒剩一地无奈。

“大胆，不愧是奉茶贱婢，竟敢跟本宫顶嘴。”熙嫔见她并不妥协求饶，皇后又端坐着并不表态，显然是帮自己了，于是便更是咄咄逼人起来。她起身走至赵小菁身边，用手抬起她小巧的下颚，端详道，“还真是个美人胚子，夜半弹琴妄图用那乡野之调勾引皇上，可见你们民间有多伤风败俗。”

赵小菁被掐着下颚并不敢多言，被迫直视于她，眼里泪光点点，似是有万千委屈无处诉说。半晌，终究是咬了唇，不敢再发一言。

“奴才给皇后娘娘问安，皇后娘娘千岁，各位娘娘吉祥，呦，熙嫔娘娘您这是干什么呢，别掐坏了赵小主啊。”突然，宫门被打开，一身太监装束的郭欲带领着几个小太监进殿，他见到此情此景，先是给皇后娘娘和各位宫嫔娘娘问了安，然后转身看向熙嫔。郭欲是慕容倾雪身边的太监总管，位列正一品，人人尊称一声郭公公，熙嫔见是他来，方才讪讪住了手，低低道一声郭公公。

“郭公公，可是皇上那边有什么旨意过来，午膳本宫已准备妥帖。待君下朝，就可用膳。”皇后见是郭公公过来，扶了浣溪的手，自凤座上迈步而下，亲自问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已经下朝，正往德妃娘娘的雪如宫里去，说要在那边用膳，请皇后娘娘不必备膳了，听闻赵小主还在娘娘宫里呢，就让奴才传口谕，娘娘不必留她用膳，让她去雪如宫伺候着皇上。”郭欲有些为难的回话，不时抬头觑一眼皇后的脸色。需知塞雪国后宫的规矩，每日午膳须帝后同食，在此之前，只有昔日的完颜贵妃和德妃破例，这一次皇上驾临雪如宫用膳，明显是为了赵小菁，区区一个答应也值得皇上如此。

大殿里一片沉寂，即使若熙嫔一般嚣张跋扈的宫嫔也未敢多发一眼，我亦抬头，凝视皇后，只见她端庄的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只是略略一顿，随即用四平八稳的声音回道：“如此甚好，劳烦郭公公传旨，即刻就带着赵答应去吧。”又回过头，对着赵小菁道：“你跟着公公过去伺候皇上，如今已是小主了，更要言行得当。”

赵小菁如蒙大赦，只低头回了句谢皇后娘娘训导便跟着郭公公施施然去了。

“都散了吧。本宫乏了。”见郭公公带人离去，皇后娘娘亦撑不下去，遣散众人。

我与尔岚婉琪同走，大殿之中，熙嫔分毫未动，怔怔站在原地，眼中似是有泪。众妃也多是不忿，郁郁而散。

待到出了大殿，我一把拉过低头不语的婉琪，抬起她的小脸，轻捏着，笑道：“哭丧着脸干什么，一点都不美了。你且练练歌舞，离君王宠爱的日子不远了。”

婉琪抬起水亮的眸子望我，小鹿一般灵动的眼神单纯而无邪，只是怔怔看我，似是不信。

尔岚亦不可置信地看我，柔声问道：“皇上宠爱那赵小菁到无以附加的程度，你又如何让婉琪于此时争宠？”

我嘴角含了一抹笑意，随即道：“自古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皇上又是贪享齐人之福之人，必不会学那李隆基弱水三千独爱玉环。当年汉成帝之时，赵氏姐妹凭借歌舞入宫承宠，莫以为那赵小菁姓赵就是飞燕娘娘转世，她只不过会一些乡村野调罢了，我们婉琪才是歌舞双绝之人。”说罢，我端详婉琪秀丽面容，曼声吟道：“水色箫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

婉琪亦低了头，只是不同于方才的失望，是女儿家最是难得的娇羞之态。

正说话间，皇后宫中一个小太监前来传旨，说是今晚夜色如水，是赏月佳期，皇后娘娘邀请各宫娘娘夜宴赏月。

我与尔岚婉琪接了旨，心中更是明了，皇后怕赵答应独占皇上宠爱，所以特地要请各宫一同赏月，届时皇上不得不到，也借此排解各宫心中对赵小菁得宠的怨恨。

“机不可失，今晚的夜宴，我们可要好好准备。”我笑道，三人也便散了，各回寝宫。

“小姐，郭公公可在里面等您多时了呢，不知有什么事。”我才行至宫门口，疏影就迎了出来，低声对我说道。

“郭公公？可是皇上身边的郭欲？”虽是问句，但我心中明了必是他无疑，也不再问，踏步而入寝宫。

“郭公公，让您久等了。”看见一身太监打扮的郭欲，我低眉颔首道。

“娘娘严重了，奴才等娘娘是应该的。”郭欲见我到了，忙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恭敬回道。

“郭公公此次前来，有什么事要同本宫私下说？”我看着他，猜测他此行的动机。

他的眼神向疏影和暗香一瞟，我亦明了他的心思，当下遣开暗香和疏影，踱步于座位之前，抿了一口方才疏影端上来的好茶，低低道一声：“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公公不妨多喝上两口。”

见我不疾不徐的态度，郭欲反倒是急了，强笑道：“都什么时候了，娘娘还有心思喝茶。昨夜人多口杂，奴才有些话不方便说，是以今日专程来见娘娘。”

“哦？郭公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盖上盖子，将茶碗放回镂空雕紫檀木桌上，玩弄着手上的指甲，似是闲闲地问道。

“娘娘上次被打入冷宫，奴才冷眼瞧着，多半是德妃娘娘陷害于您，上次给您假传圣旨的小成子与触柱而亡的杏儿都是德妃的人。昨晚皇上本来是要绕过太液池回寝宫的，不料小成子回皇上说假山后头疏林环绕，风景甚好，不妨从那边走。是以万岁爷才会闻得弹琴之声，宠幸赵答应。”甫闻郭欲这话，我心下一惊，从来以为那杏儿是完颜贵妃的人，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德妃于称病之时就已在我宫中布好眼线，当真是防不胜防。前后梳理仔细想想自是明了，完颜贵妃与德妃交情甚笃，当时是联手对付我也未可知。

“那么，公公对我说这番话，可有所图？”我还没有天真到以为郭公公收了我几个金裸子就对我推心置腹，他肯跑来一诉衷肠，必有所图。

“不瞒娘娘您说，奴才有个亲弟弟在娘娘父亲的麾下，年岁也不小了，却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有，娘娘的父亲镇远大将军阮将军在军中有升调之便，还请娘娘为奴才的弟弟谋求一个出路。”见我问起，郭欲不由得回禀道。

“还有呢？小成子近日颇得皇上倚重，皇上连傍晚走那条路都听他的，郭公公难道不吃心吗？”我唇角上翘，淡笑着问道。

“娘娘英明，果然是什么也瞒不过娘娘，若是一般的小太监，奴才自然有得是办法让他无声无息的消失，可是那小成子是德妃的人，德妃的父亲抚远大将军董飞不是好惹的主，奴才也不敢把他怎么样。”郭欲见我一眼看透他的心思，讪讪的向我诉起苦来。

“也好，你弟弟的事本宫放在心上了，小成子假传圣旨陷害本宫的事，本宫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皇上面前，本宫可要多多倚仗公公了。”我笑道，算是接受了他的投诚。

“谢娘娘成全，奴才此生愿为娘娘鞠躬尽瘁，效犬马之劳。”郭欲喜不自胜，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慌忙跪下磕头道。

我亲自扶他起身，在他耳边悄然道：“今晚就有事要倚仗公公了。”又唤来暗香，送郭欲出门去。

夜间，皇后赐宴于御花园，我与尔岚携手而至，婉琪却是感染风寒，未能前来。尔岚向皇后禀报婉琪偶感风寒之事，皇后亦是宽宏体恤，赐了许多燕窝补品，令其保养身体。

赵答应是与慕容倾雪一道来的，同来的竟还有在禁足中的德妃，我与尔岚对看一眼，心下暗惊，却依然低眉顺眼的坐于席间，状似波澜不惊。

“皇上，今日花月团圆，人亦团圆，不如让臣妾弹奏一曲助兴？”赵小菁见众宫妃都在，亦恃宠而骄，向慕容倾雪敬了酒，主动要求弹奏一曲。

“如此甚好。”慕容倾雪笑道，接过她手里的酒杯，畅快地一饮而尽。众妃多有不忿，当着皇上的面又不好表露出来，唯有暗暗咬牙。

赵小菁端坐古琴前，一脸凝重，双手不停地拨弄琴弦，仍是一曲《纺织忙》的调子，铮铮切切，铿然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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