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皇后宣旨秀女进殿，我忙收敛了心神，略略低首，跟着一众秀女们鱼贯而入。

浓重的檀香味由远而近，熏得我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四色的古董盘子里供着各色瓜果，塞雪国气候终年低温干燥，不易得瓜果，而皇后果盘里却品种齐全，可见天朝威仪。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德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各位主子娘娘万福金安。”我随着秀女们一起给上座主位的几位娘娘问了安，倒是只见皇后和嫔妃，不见皇帝。

“皇上日理万机，忙于国事，我们姐妹几个有幸代替圣上选秀，列位妹妹都不必多礼，小李子，这就开始吧。”皇后略略饱满的面庞，如同满月一般光彩辉煌，眉眼都是极精细的，只是相较于我们，更显得丰满一些。她穿着略深绛红色的金百蝶穿花皮袄，戴着的百鸟朝凤冠，袖上金丝银线尽得雍容。可是这一席话，却让在场的秀女微微有些失落，我甚至可以听到身边秀女的叹息声，皇帝不在，浓妆艳抹为哪般？

“师兰旋，尚书之女，年十六，能诗善画，长袖善舞……”太监立刻拿着秀女名册大声宣读。我只是低了头，专心看着大殿上的金砖，想象或许一生都要在这深深宫廷之中了，一味的哀婉。

我进宫的缘由与别家女子不同，从前，为将军的爹爹答应过我，不要送我入宫，随便嫁给一个将军或是书生都好，曾在书上读多了温飞卿的词句，“手里金鹧鸪，胸前绣凤凰，偷眼暗相形，不如从嫁与，做鸳鸯”总是想着，拥有那样的爱情。若是没有爱情，“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的自由也是好的。只可惜皇天后土，从来都不曾保佑过我，人世间的事半点不由人，爹爹明明没有把我送进宫的打算，也没有把我的名字报给上面，却无端端的有一顶宫轿停在了府门口，一打听，是上面的意思，敬慕将军的女儿许久，再打听，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是谁的意思。我只好顺从的三拜了父母，跟着宫轿进了宫，在回头看到宫门“啪”一声关掉的瞬间，突然悲哀的想起了“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句子，更是心下戚戚然。

“林尔岚，阮沅馨，杨婉琪上前听宣。”待到这声旨意，我才缓过深来，施施然上前。

“阮沅馨，这沅馨两字何解？”先前一直对众秀女指指点点的贵妃完颜妩儿一见我上前，就像被拔了毛的斗鸡，猛然站起身来。

“回娘娘的话，奴婢不知道。”我慌乱的抬头，对上她的眼睛，眼前的完颜妩儿身着绛紫色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头上带着个丝嵌宝紫金冠，脚上穿着青缎粉底小朝靴，眉是细细画过的远山眉，唇是嫣红的樱桃素口，只是眉宇间的傲气压着这股妩媚劲儿，显得俏丽的脸庞有些扭曲。

我状似惶惑地低下头，略略俯首，似乎不敢再抬头看上一眼。心下却是思忖着，这完颜贵妃的衣饰竟敢用一溜的绛紫色，绛红色是只有正妻才能用的颜色，绛紫和绛红的区别只在一线之前，比起那皇后穿着的金百蝶穿花绛红皮袄，戴着的百鸟朝凤冠丝毫不逊色，看这嚣张劲儿就知是好景不长了。也不知道我如何得罪了她，竟似是与我有仇一般，难道她与德妃交好，故意找我寻事来的？却也暗暗庆幸，故意装作不通诗文的模样，最好能让她们把我放出宫去。

“哼……不知道！你好大的胆子！”“啪！”一声，桌上的茶碗已然被摔在了地上，只是她终究没有朝我发威，力道一偏，狠狠砸在了杨婉琪身上。

“啊！”婉琪大叫一声，滚烫的茶水泼在她身前的裙子上，因是跪着，早有宫人上前搀扶。我一咬牙，想要过去搀扶，但还没等我有动作，皇后却率先发话了。

“阮沅馨，这名字倒是别致得紧，没想到阮将军武将出身，给女儿取得闺名倒文雅，也别管什么意思了，终归是希望女儿好，瞧瞧这女孩儿长得那叫一个水灵，也别浪费了这名字。就封个从六品的宝林吧。”皇后不容完颜妩儿再说下去，让太监递上了个金牌给我，金牌上刻着的是我的位分，那是从六品宝林的字样。从六品的宝林是目前为止封号中的最高等级，皇后故意说出“阮将军”三个字，在场的嫔妃和秀女俱知道我父亲的大名，是以不敢有丝毫异议，而完颜贵妃的脸上有一瞬间的不悦，却转瞬间换上了轻快了然的神情，向着皇后，道了一声“姐姐好眼光。”

我狠狠一磕头，感恩地退下，那金牌仿佛化成了烙铁，烫得我几乎拿不起来。小小的一块金牌，注定将我深锁在这四处高墙的深宫内院之中，再无转圜。

“还有刚才被烫伤的杨婉琪，本宫看来，模样是好的，就封个答应吧。”我看着地上的金砖，却不曾停止思绪，原来刚才完颜妩儿的那一招，不仅是想在我面前摆架子，更不动声色的伤了婉琪，这届秀女，模样最好的不过就是我，婉琪和尔岚三人，一石二鸟的计谋她倒是玩得熟练，接下来，该轮到尔岚受苦了。果然，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完颜妩尔已经站在尔岚的正前方了。

“呦，这姑娘是谁啊，怎么悄没生息地跪在这里，险些吓到本宫了。”完颜妩儿轻笑着按下心口，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林尔岚。

“奴婢林尔岚，见过贵妃娘娘千岁。”尔岚不卑不亢的答道。

“抬起头来，本宫瞧瞧。”完颜妩儿饶有兴味的问道。

“是，娘娘。”尔岚抬头。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正值雪化时节，尔岚背光而立，晌午的阳光从她的背后直射过来，把她高挑的身形映衬得更添婀娜。尔岚本就生得极美，一张恰到好处的鹅蛋脸，脸部线条柔美而不失分寸，配上极其精致的眉眼，不点而朱的樱唇，凝如鹅脂的鼻子，越发的惹人怜爱。更是着了一身银红色及腰长裙，即使没有阳光对着照射，银色的细碎光影亦隐隐闪耀，飘飘兮似若流风之回雪。所谓婷婷袅袅，豆蔻梢头，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林尔岚，可是岚烟的岚？”一个轻飘的女声从皇后旁边的椅子上传来，这宫妃之中能坐在皇后身侧的，除了眼前的完颜妩儿，也就只有位高权重的德妃了。在德妃董丽霞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之时，我就曾在无数次的宫宴中见过她，那时，她是垂眉低眼的小姐，闷闷的，似乎不太爱说话，一转眼，也成了宫妃了，我一入宫就注定的敌人。

“岚烟的岚，这什么烟啊雾的，岂非很不吉利吗？皇后姐姐，我在夏国的时候可见过那三月里的桃花瘴，当年可死了好多人呢。”完颜妩儿不待尔岚回答，就抢着煞有其事地说道，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这桃花瘴说得乃是林子里的雾气，因为初春三月，山谷里千百树野生桃花因多雨湿润，落花片片而蒸腾成瘴气，吸入瘴气着多死伤。可这完颜妩儿是夏国公主，夏国偏西，哪里会有这江南特有的桃花瘴气呢，这分明是陷害尔岚。

“既然是这样，这姑娘便放出宫去好了。”皇后也不待完颜妩儿和德妃再说什么，只是闲闲地瞥了尔岚一眼，扬了扬掐金丝的广袖，早有管事的太监上前预备把尔岚领下去。

我不着痕迹地抬眼，却发现尔岚似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尔后优雅地对着皇后和众妃福了一福身。印象中的尔岚似乎总是温柔宁静的，那一派恬和的气息，在珠围翠绕中格外耀目，让人移不开眼去。

完颜妩儿挑衅的看着尔岚，嘴角勾出一抹讽刺的笑，她扶了扶鬓上一对蝴蝶金钗，转身轻摇莲步，坐回了原处。

“岚烟非是桃花瘴，山风偏进故人家。”突然，一个男子清亮高亢的声音于门旁传了进来，尔后就是门帘一挑，太监们高喊着皇上驾到。

秀女们方才反应过来，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皇后和完颜贵妃并着德妃和一众嫔妃俱是起身行礼。

我跪于金砖之上，不敢抬眼，视线所及处是一双绣着两条黄龙的黑色缎底子靴子朝尔岚的方向缓缓行去。

“皇上，臣妾看此女颇为俏丽，家世又是上乘，不如封个正六品充华如何？”“山风”两字，分明是尔岚的岚的拆字，皇上说岚字好，众妃嫔都不敢接口。唯有皇后果然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看着皇帝出言回护尔岚，立刻低首回道。言出之后，众宫人皆是一惊，刚入宫就封了正六品，要是再过两年，岂不要跃到几位娘娘上头去了？

“有劳皇后，深知朕心。”我唯有听到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浓浓的笑意。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是觉得有谁的眼神在我头顶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