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神木(4)

作者:刘庆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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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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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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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56字

宋金明答应找地方去打电报,低着头出去了。他没看窑主,他知道窑主会跟在他后面出来的。果然,他刚转过小屋的屋角,窑主就跟出来了,窑主问他准备去哪里打电报。宋金明说他也不知道。窑主说只有到县城才能打电报,县城离这里四十多里呢!宋金明向窑主提了一个要求,矿上能不能派人骑摩托车把他送到县城去。他看见一个很大的红摩托车天天停在窑主办公室门口。窑主没有明确拒绝他的要求,只是说:“哎,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下。你看有必要让他们家来那么多人吗?”窑主让宋金明到他办公室去了。


宋金明心里明白,他们和窑主关于赔偿金的谈判已正式拉开了序幕,谈判的每一个环节都关系到所得赔偿金的多寡,所以每一句话都要斟酌。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了一下,说:“我理解唐朝阳的心情,他主要是想让家里亲人看他哥最后一眼。”


窑主还没记清死者的名字叫什么,问:“唐朝阳的哥哥叫什么来着?”“唐朝霞。”“唐朝阳作为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唐朝霞的亲属处理后事,你说呢?”“这个事情你别问我,人命关天的事,我说什么都不算,你只能去问唐朝阳。”说话间唐朝阳满脸怒气地进来了,指责宋金明为什么还不快去打电报。宋金明说:“我现在就去。路太远,我想让矿长派摩托车送送我。”


“坐什么摩托,矿长的摩托能是你随便坐的吗!你走着去,我看也走不大你的脚。你还讲不讲老乡的关系,死的不是你亲哥,是不是?”


窑主两手扶了扶唐朝阳的膀子,让唐朝阳坐。唐朝阳不坐。窑主说:“小唐,你不要太激动,听我说几句好不好。你的痛苦心情我能理解,这事搁在谁头上都是一样。事故出在本矿,我也感到很痛心。可是,事情已经出了,咱们光悲痛也不是办法,总得想办法尽快处理一下才是。我想,你既然是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你们家来处理这件事情。我不是反对你们家其他成员来,你想想,这大冷的天,这么远的路,又快过年了,让你父亲、嫂子来合适吗?再累着冻着他们就不好了。”


唐朝阳当然不会让唐朝霞家里的人来,他连唐朝霞的家具体在哪乡哪村还说不清呢。但这个姿态要做足,在程序上不能违背人之常情。同时,他要拿召集家属来的事吓唬窑主,给窑主施加压力。他早就把一些窑主的心思吃透了,窑上死了人,他们最怕张扬,最怕把事情闹大。你越是张扬,他们越是捂着盖着。你越是要把事情闹大,他越是害怕,急于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看窑主一个二个牛气哄哄的,你牵准了他的牛鼻子,他就牛气不起来,就得老老实实跟你走。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一闹腾,窑主一跟着他们的思路走,就顾不上深究事故本身的细节了。唐朝阳说:“我又没经过这么大的事,不让俺爹俺嫂子来怎么办呢!还有我侄子,他要是跟我要他爹,我这个当叔的怎么说!”唐朝阳又提出一个更厉害的方案,说:“不然的话,让我们村的支书来也行。”


窑主当即拒绝:“支书跟这事没关系,他来算怎么回事,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支书不支书!”窑主懂,只要支书一来,就会带一帮子人来,就会说代表一级组织如何如何。不管组织大小,凡事一沾组织,事情就麻烦了。窑主对唐朝阳说:“这事你想过没有,你们那里来的人越多,花的路费越多,住宿费、招待费开销越大,这些费用最后都要从抚恤金里面扣除,这样七扣八扣,你们家得的抚恤金就少了。”


唐朝阳说:“我不管这费那费,我只管我哥的命。我哥的命一百万也买不来。我得对得起我哥!”


“你要这么说,咱就不好谈了!”窑主把吸了一半的烟从烟嘴上揪下来,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碾碎,自己到门外站着去了。


唐朝阳没再坚持让宋金明去打电报,他又到停尸的小屋哭去了。他哭得声音很大,还把木门拍得山响,“哥,哥呀,我也不活了,我跟你走。下一辈子,咱俩还做弟兄……”


窑主又回到屋里去了,让宋金明去征求一下唐朝阳的意思,看唐朝阳希望得到多少抚恤金。宋金明去了一会儿,回来对窑主说,唐朝阳希望得到六万。窑主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说:“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简直是开玩笑,干脆把我的矿全端给他算了。哎,你跟唐朝阳关系怎样?”


“我们是老乡,离得不太远。我们是一块儿出来的。唐朝阳这人挺老实的,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他哥更老实。他爹怕他哥在外边受人欺负,就让他哥俩一块儿出来,好互相有个照应。”


“你跟唐朝阳说一下,我可以给他出到两万,希望他能接受。我的矿不大,效益也不好,出两万已经尽到最大能力了。”


宋金明心里骂道:“去你妈的,两万块就想打发我们,没那么便宜!四万块还差不多。”他答应跟唐朝阳说一下试试。宋金明到停尸屋去了一会儿,回来跟窑主说,唐朝阳退了一步,不要六万了,只要五万块,五万块一分也不能少了。窑主还是咬住两万块不长价,说多一分钱也没有。事情谈不下去,宋金明装作站在窑主的立场上,给窑主出了个主意,他说:“我看这事干脆让县上煤炭局和劳动局的人来处理算了,有上面来的人压着头,唐朝阳就不会多要了,人家说给多少就是多少。”


窑主把宋金明打量了一下说:“要是通过官方处理,唐朝阳连两万也要不到。”


宋金明说:“这话不该我说,让上面的人来处理,给唐朝阳多少,他都没脾气。这样你也省心,不用跟他费口舌了。”


宋金明拿出了谈判的经验,轻轻几句话就打中了窑主的痛处。窑主点点头,没说什么。窑主万万不敢让上面的人知道他这里死了人,上面的人要是一来,他就惨了。九月里,他矿上砸死了一个人,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让上面的人知道了。小车来了一辆又一辆,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又是调查,又是开会,又是罚款,又是发通报,可把他吓坏了。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扛着“大口径冲锋枪”乱扫一气,还把“手榴弹”捣在他嘴前,非要让他开口。在哪位来人面前,他都得装孙子。对哪一路神,他都得打点。那次事故处理下来,光现金就花了二十万,还不包括停产造成的损失。临了,县小煤窑整顿办公室的人留下警告性的话,他的矿安全方面如果再出现重大事故,就要封他的窑,炸他的井。警告犹在耳边,这次死人的事若再让上面的人知道,花钱更多不说,恐怕他的矿真得关了。须知快过年了,人人都在想办法敛钱。县上的有关人员正愁没地方下蛆,他们要是知道这个矿死了人,无不争先恐后来个大量繁殖才怪。所以窑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消息。他给矿上的亲信开了紧急会议,让他们分头把关,在死人的事作出处理之前,任何人不许出这个矿,任何人不得与外界的人发生联系。矿上的煤暂不销售,以免外面来拉煤的司机把死人的消息带出去。特别是对唐朝阳和宋金明,要好好“照顾”他们,让他们吃好喝好,一切免费供应。目的是争取尽快和唐朝阳达成协议,让唐朝阳早一天签字,把唐朝阳哥哥的尸体早一天火化。



当晚,唐朝阳和宋金明不断看见有人影在窑洞外面游动,心里十分紧张,大睁着眼,不敢入睡。唐朝阳小声问宋金明:“他们不会对咱俩下毒手吧?”宋金明说:“敢,无法无天了呢!”宋金明这样说,是给唐朝阳壮胆,也是为自己壮胆,其实他自己也很恐惧。他们可以把别人当点子,一无仇二无冤地把无辜的人打死,窑主干吗不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们灭掉呢!他们打死点子是为了赚钱,窑主灭掉他们是为了保钱,都是为了钱。他们打死点子,说成是冒顶砸死的。窑主灭掉他们,也可以把他们送到窑底过一趟,也说成是冒顶砸死的。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可算是遭到报应了。宋金明起来重新检查了一下门,把门从里面插死。窑洞的门也是用板皮钉成的,中间裂着缝子。门脚下面的空子也很大,兔子样的老鼠可以随便钻来钻去。宋金明想找一件顺手的家伙,作为防身武器。瞅来瞅去,窑洞里只有一些垒地铺用的砖头。他抓起一块整砖放在手边,示意唐朝阳也拿了一块。他们把窑洞里的灯拉灭了,这样等于把他们置于暗处,外面若有人向窑洞接近,他们透过门缝就可以发现。


果然有人来了,勾起指头敲门。唐朝阳和宋金明顿时警觉起来,宋金明问:“谁?”外面的人说:“姚矿长让我给你们送两条烟,请开门。”他们没有开门,担心这个人是个前哨,等这个人把门骗开,埋伏在门两边的人会一拥而进,把他们灭在黑暗里。宋金明答话:“我们已经睡下了,我们晚上不吸烟。”


送烟的人摸索着从门脚下面的空子里把烟塞进窑洞里来了。宋金明爬过去把塞进来的东西摸了摸,的确是两条烟,不是炸药什么的。


停了一会儿,又过来两个黑影敲门。唐朝阳和宋金明同时抄起了砖头。


敲门的其中一人说话了,竟是女声,说:“两位大哥,姚矿长怕你们冷,让我俩给两位大哥送两床褥子来,褥子都是新的,两位大哥铺在身子底下保证软和。”


宋金明不知窑主搞的又是什么名堂,拒绝说:“替我们谢谢姚矿长的关心,我们不冷,不要褥子。”二人悄悄起来,蹑足走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瞅,见门外抱褥子站着的果真是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是肥脸,在夜里仍可以看见她们脸上的一层白。


另一个女人说话了,声音更温柔悦耳:“两位大哥,我们姐妹俩知道你们很苦闷,我们来陪你们说说话,给你们散散心,你们想做别的也可以。”


二人明白了,这是窑主对他们搞美人计来了,单从门缝里扑进来的阵阵香气,他们就知道了这两个女人是专门吃男人饭的。要是放她们进来,铺不铺褥子就由不得他们了。宋金明拉了唐朝阳一下,把唐朝阳拉得退回到地铺上,说:“你们少来这一套,我们什么都不需要!”


那个说话温柔的女人开始发嗲,一再要求两位大哥开门,说:“外面好冷哟,两位大哥怎忍心让我们在外面挨冻呢!”


宋金明扯过唐朝阳的耳朵,对他耳语了几句。唐朝阳突然哭道:“哥,你死得好惨啊!哥,你想进来就从门缝里进来吧,咱哥俩还睡一个屋……”


这一招真生效,那两个女人逃跑似的离开了窑洞门口。夜长梦多,看来这个事情得赶快了结。宋金明和唐朝阳商定,明天把要求赔偿抚恤金的数目退到四万,这个数不能再退了。


第二天双方关于抚恤金的谈判有了进展,唐朝阳忍痛退到了四万,窑主忍痛长到了两万五。别看从数目上他们是一个进一个退,实际上他们是逐步接近。好比两个人谈恋爱,接近到一定程度,两个人就可以拥抱了。可他们接近一步难得很,这也正如谈恋爱一样,每接近一步都充满试探和较量。到了四万和两万五的时候,唐朝阳和窑主都坚守自己的阵地,再次形成对峙局面。谈判进展不下去,唐朝阳就求救似的到停尸间去哭诉,历数哥死之后,爹娘谁来养老送终,侄子侄女谁来抚养,等等。功夫下在谈判外,不是谈判,胜似谈判,这是唐朝阳的一贯策略。


第三天,窑主一上来就单独做宋金明的工作,对他俩进行分化瓦解。窑主把宋金明叫成老弟,让“老弟”帮他做做唐朝阳的工作,今后他和宋金明就是朋友了。宋金明问他怎么做。窑主没有回答,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说:“这是一千,老弟拿着买烟抽。”


宋金明本来坐着,一看窑主给他钱,他害怕似的站起来了,说:“姚矿长,这可不行,这钱我万万不敢收,要是唐朝阳知道了,他会骂死我的。不是我替唐朝阳说话,你给他两万五抚恤金是少点。你多少再加点儿,我倒可以跟他说说。”


窑主把钱扔在桌子上说:“我给他加点儿是可以,不过加多少跟你也没关系,他不会分给你的,是不是?”


宋金明心里打了个沉,说:“这是他哥的人命钱,就是他分给我,我也不会要。”他问窑主:“你打算给他加到多少?”


窑主伸出三个手指头,说:“这可是天价了。”宋金明的样子很为难,说:“这个数离唐朝阳的要求还差一万,我估计唐朝阳不会同意。”窑主笑了笑,说:“要不怎么请老弟帮我说说话呢,我看老弟是个聪明人,唐朝阳也愿意听你的话。”


窑主这样说,让宋金明吃惊不小,窑主怎么看出他是聪明人呢?怎么看出唐朝阳愿意听他的话呢?难道窑主看出了什么破绽不成!他说:“姚矿长的话我可不敢当,看来我应该离这个事远点。要不是唐朝阳非要拽着我等他两天,我前天就走了。”


窑主让宋金明坐下,说:“老弟多心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宋金明刚坐下,窑主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把放在桌子上的钱拿起来合在一块儿,说:“这是两千,算是我付给老弟的受惊费和辛苦费,行了吧。我当然不会让唐朝阳知道,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放心就是了。”说着,扯过宋金明的衣服口袋,把钱塞进宋金明口袋里去了。


这次宋金明没有拒绝。他在肚子里很快地算了一个账,三万加两千,实际上是三万二。三万他和唐朝阳平均分,每人可得一万五。他多得两千,等于一万七,这样离预定的两万的目标相差不太远了。让他感到格外欣喜的是,这两千块钱是他的意外收获,而唐朝阳连个屁都闻不见。上次他们办掉的一个点子,满打满算一共才得了两万三千块,平均每人才一万多一点。这次赚的钱比上次是大大超额了。宋金明已认同了这个数,但他不能说,勉强答应帮窑主到唐朝阳那里做做工作。


宋金明把唐朝阳的工作做通了,唐朝阳只附加了一个要求,火化前给他哥换一身新衣服,穿西装,打领带。窑主答应得很爽快,说:“这没问题。”窑主握了握宋金明的手,握得很有力,仿佛他们两个结成了新的同盟,窑主说:“谢谢你呀,宋老弟。”宋金明说:“姚矿长,我们到这里没作出什么贡献,反而给矿上造成了损失,我们对不起你呀!”


窑主骑上他的大红摩托车到县里银行取现金,唐朝阳和宋金明在窑洞里如坐针毡,生怕再出什么变故。窑主是上午走的,直到下午太阳偏西时才回来。窑主像是喝了酒,脸上黑着,满身酒气。窑主对唐朝阳说:“上面为防止年前突击发钱,银行不让取那么多现金。这些钱是我跑了好几个地方跟朋友借来的。”他拿出两捆钱排在桌子上,说:“这是两万。”又拿出一沓散开的钱,说:“这是八千,请你当面点清。”


唐朝阳把钱摸住,问窑主:“不是讲好的三万吗,怎么只给两万八?”窑主顿时瞪了眼,说:“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考虑不考虑实际情况?就这些钱还是我借来的,不就是他妈的短两千块钱吗!怎么着,把我的两根手指头剁下来给你添上吧!”说着看了旁边的宋金明一眼。


宋金明一听就知道上了窑主的当了,窑主先拿两千块钱堵了他的嘴,然后又把两千块钱从总数里扣下来了。这个狗日的窑主,真会算小账。宋金明没说话,他说不出什么。


唐朝阳看宋金明,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宋金明在心里骂唐朝阳:“你他妈的看我干什么!”他把脸别到一边去了。唐朝阳从口袋里掏出一团脏污的手绢,展开,把钱包起来了。火化唐朝霞的时候,唐朝阳和宋金明都跟着去了。他们把钱卷进被子里,把被子塞进蛇皮袋子里,带上自己的行李,打算从火葬场出来,带上唐朝霞的骨灰盒,就直接回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