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庆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6764字
陈红娟的情况,田玉华听梁奶奶说过一些。陈红娟的男朋友高连云,是陈红娟在矿上中学里的同学,两个人上初中时就开始谈恋爱,谈了好多年了。陈红娟的家人不大同意这门亲事,认为高连云不过是个挖煤的,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陈红娟一气之下,住到高连云的家里去了。她采取这样决绝的行动,也是为了表示非高连云不嫁的决心。陈红娟对高连云爱得非常痴心,高连云参加工作下井后,暂时还没找到工作的陈红娟几乎每天都到井口去接他,越是下雨下雪的天气,陈红娟去得越早。风雪弥漫之中,井口不远处总站着一位翘首以待的姑娘,那就是陈红娟。高连云刚出井,还是一脸煤黑,陈红娟就认出了他,就迎上去了,轻轻叫一声连云,趁人不注意时拉住了高连云满是煤灰的手。爱的力量是巨大的,他们的爱不仅升华了人生,也使高连云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当上了矿劳动模范。后来,陈红娟的父母也认可了这门亲事。这时他们就准备结婚。他们原计划十月一日举行婚礼,因钱不凑手,买不起冰箱、彩电等家用电器,他们就把婚期推迟到元旦。为结婚准备的大红被子映红了屋子,映红了人脸,喜庆的气氛越来越浓,千年等一回,他们就等那一天了。可无情的瓦斯爆炸摧毁了这一对恋人的梦,陈红娟一次又一次哭倒在地,反复喊着高连云的名字,不相信高连云真的走了。在处理高连云的善后事宜时,陈红娟也参与了和矿上的工作人员协商。她是什么身份呢?是高连云的未婚妻。这就有些难办。她虽然和高连云同居了一年多,还做过流产手术,但没有和高连云举办婚礼,也没有领结婚证,名分上就不太好说。不管她与高连云的情分有多深,两个人有过多少山盟海誓,法律是不承认的,别人也是不承认的。结果怎么样呢?矿上赔偿给高连云家的十多万元抚恤金,陈红娟一点都没有得到。高连云不存在了,陈红娟在高家就无法再住下去,因为她成了一个外人,一个与高家毫无关系的人。虽然她重新回到父母身边,但她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她心中的家像是被高连云带走了,她从此成了无所依无所傍的人,成了无家可归的人。田玉华悄悄和陈红娟比,觉得自己的处境要好一些。她跟苗壮壮结了婚,他们有过一段不错的夫妻生活。壮壮给她留下了一室一厅的房子,她不至于没有住所。更重要的是,她有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不但使丈夫有了传宗接代之人,也使她的心有所抓挠,精神上有所寄托。
梁奶奶提出,把小本给陈红娟抱一抱,梁奶奶把陈红娟叫成红娟阿姨。田玉华明白,梁奶奶这是换了一个方法,还是在劝慰陈红娟,希望陈红娟的心情能够好转一些。她立即响应梁奶奶的提议,把小本托起来说:去吧,让红娟阿姨抱抱,你这个小臭臭儿,看红娟阿姨嫌不嫌你臭。出于生命的本能和女性的本能,没有哪一个女性不喜欢抱孩子的,陈红娟站起来走过去,伸开双臂说:来,让阿姨抱抱,阿姨最喜欢小孩儿了。她把小本的脸抱得贴在自己脸上,说本本真乖,本本真是个好宝贝儿。把小本亲过了,她又逗小本说:来,给阿姨笑一个,我看本本会不会笑。要让小本笑,她自己就得先笑,得给小本做出一个可供模仿的样子,于是陈红娟露出了笑容。小本不认生,见阿姨笑,他也咧开小嘴儿,笑了一下。梁奶奶看到陈红娟的情绪终于有所好转,才不被人察觉似的松了一口气。田玉华注意到了梁奶奶的松气,同时也领略到了梁奶奶的一番苦心和父母般的可怜之心,她的眼睛几乎又湿了。
工亡矿工的遗属都愿意到梁奶奶家里来,不知不觉间,围绕着上岁数的梁奶奶,仿佛自发形成了一个工亡矿工遗属的小小协会。这是因为梁奶奶经历的事多,会劝人,也是大家到一起同病相怜的意思。还有一个原因,梁奶奶所受的打击,所受的苦难,比谁都大,他们跟梁奶奶一比,都没有梁奶奶的日子更难过。梁奶奶的丈夫是采煤队的一个采煤工,在一次工作面冒顶时被砸死了。丈夫死后,由儿子顶替丈夫参加了工作。梁奶奶向矿上提出了一个条件,不让儿子再到采煤队挖煤,倘若矿上不答应她的条件,她宁可让儿子放弃矿上的工作,带儿子回老家种地。还好,矿上答应了她的要求,安排她儿子到井下开水泵。开水泵当然是好工种,又轻松,危险性又不大,每天摁摁电钮就行了,工资也不少挣。谁会想得到呢,井下偏偏发生了瓦斯爆炸。须知瓦斯是一种很鬼祟的、无处不在的可燃性气体,气体达到一定浓度,遇火就会爆炸,而一爆炸就是大面积的,毁灭性的,别说人了,连井下的老鼠都在劫难逃。她们一到梁奶奶家就看到了,别人家桌上靠后墙放的矿工遗像一般只有一张,梁奶奶家放的是两张,一张是矿工父亲,一张是矿工儿子。这表明梁奶奶受到的打击是双重的,她的苦难是加倍的。梁奶奶的儿子还没有结婚,她不可能有孙子。现在家里只有梁奶奶一个人,日夜守着两张沉默不语的遗像。梁奶奶原来不吸烟,现在也吸上烟了。梁奶奶原来不喝酒,现在喝上了酒。原来谁都没听见过梁奶奶唱戏,现在梁奶奶屋里偶尔还传出了唱戏声。梁奶奶每次唱的都是一样,都是《秦雪梅吊孝》中秦雪梅在商林灵牌前哀哀欲绝哭商郎的那一段。那一段唱比较长,梁奶奶似乎每一次都唱不完,唱着唱着就变成了真哭,再也唱不下去。工亡矿工遗属们来到梁奶奶家里,在她们的请求下,有时梁奶奶也唱。梁奶奶唱得泪流满面,她们也听得满面泪流。眼泪流着流着,她们就哭出了声,哭成一团。原来她们不是来听戏的,是来找哭的,痛痛快快哭一阵子,她们心里会好受一些。这样的情景和效果对梁奶奶是一个推动,一种责任,这种责任就是对所有还在矿上的工亡矿工遗属进行安抚,流泪眼观流泪人,把别人的苦痛减轻一些。她打听到还有谁没到她家里来过,就去找人家,让人家到她家坐坐,喝茶,吃瓜子儿,说话。她们这种聚会近乎一种宗教的性质,有着真诚和庄严的气氛。她们像是追求着什么,超越着什么,解脱着什么。
田玉华向梁奶奶请教到井口烧周年纸的事,让梁奶奶烧纸那天叫上她。梁奶奶说,矿上工会女工部的部长找过她了,不让再到井口烧纸,说是怕烧纸的人多了,烧得浓烟滚滚的,会威胁到井下生产的安全。矿上准备在十二月十日矿难发生一周年那天,在俱乐部里开一个大会,煤业集团公司的领导参加,矿上的领导参加,包括每位工亡矿工的遗属都要被邀请参加,大家一块儿纪念一下。梁奶奶还对田玉华和陈红娟说:我正要跟你们说呢,咱们都注意打听着,要是知道了谁家准备到井口烧周年纸,就把矿上的通知说给他们,别让他们再到井口烧了,省得惹麻烦,闹不愉快。田玉华问:不让烧纸,那边的人收不到钱,没钱花怎么办呢?他们这里的风俗,烧纸是祭奠,是寄托哀思,更主要的是给阴间的人送钱。把成叠的风薄米黄色草纸错落着划开,点燃烧成飞灰,变成青烟,阴间的亲人就把钱收到了。每年清明节,农历十月初一,还有周年纪念日,都要送一次钱。一年送上三次钱,那边的人就不会缺钱花。梁奶奶解释说:啥是烧纸?就是烧活人的心意。心意哪儿不能烧?在家里,或者到外边找个十字路口,都能烧。你的心意到了,钱就送到了。
四
到底还是公爹算得深,田玉华没有算过公爹。临到苗壮壮去世一周年的前几天,田玉华还是答应了回老家去给壮壮烧纸。公爹知道田玉华的顾虑,先把田玉华的顾虑打消了。公爹说,这次回去烧纸,谁都不用戴孝了,只到壮壮坟前烧点儿纸,放一挂小炮儿,念叨几句就行了。公爹还说,烧纸时玉华不要哭,也不让小本再哭。去年小本哭得发了高烧,可把他吓坏了,也心疼坏了。壮壮既然走了,希望都系在小本身上。为了吸取去年的教训,为了保护好小本的身体,今年连一个泪珠子都不让小本掉。公爹接着给田玉华讲了回老家给壮壮烧纸有多么重要,既是给壮壮送钱,表达心意,也是烧给村里人看的。坟里埋的是死人不错,比的却是活人,是活人的面子。有活人年年到坟前烧纸,上坟,坟就会一直存在着,不但不会变小,有时还会增大,起码会保持原有的规模。如果没有活人加以关照呢,别的人就会把坟不当坟,当成一个无名的土堆。“土堆”会逐年变小,直至消失,夷为平地。公爹给田玉华举了一个例子,村里有老两口,是绝户头儿。老头儿死后,有老婆儿在,老头儿的坟总算没被人平掉。后来老婆儿也死了,跟老头儿合葬在一起,坟顶起了两个坟头。因坟后没有后人占着,没有活人给土坟撑腰,老婆儿死后还不满一周年,坟堆就被人平掉了,平掉后种上了庄稼。不信回老家可到那块地里看看,竖看是绿麦苗儿,横看是麦苗儿绿,老两口的坟再也无处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