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庆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1490字
村长以严肃的口气对那个年轻人说:你的事儿就那样说法儿,反正证明信村里暂时不能出,章子也不能盖,你先回去吧。年轻人眼巴巴地看着村长,像是还要说点什么。村长做了一个果断拒绝的手势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回去让你爹来找我。年轻人要学会把握住自己,不能光凭一时冲动,见块软地就打洞。年轻人这才走了。年轻人一走,胡冬子及时把整条的香烟从提兜里掏出来,递给村长。村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还拿烟干什么,就接过烟,随便看了一眼烟的牌子,顺手把烟放在方桌后面的条几上了。村长主动对胡冬子说起年轻人的情况,说这小子在砖瓦窑厂做砖坯子,把外村的一个闺女弄得怀了孕。他想虚报年龄,提前跟人家结婚,把事情掩盖过去。这怎么行呢,婚姻法不允许嘛!再说村委会作为一级组织,一直在提倡讲文明,讲道德,绝不能鼓励男女私通和未婚先孕的事情发生。年轻人走了,村长这些话是说给胡冬子听的,表明他历来秉公办事,坚持原则,对谁都一样。这样就给胡冬子找他要办的事情定下了调子,打好了底子。
胡冬子把马开发与他老婆发生男女关系的事对村长讲了,提出要马开发向他赔偿精神损失费。村长眨眨眼皮,样子有些怀疑,说:有这样的事吗?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是大事,这关系到村里的风气,也关系到让外出打工的人安心工作的问题,这个事情村委会一定要管。你说的赔偿精神损失我知道,在电视上看见过。以前只有城里有钱人才讲精神,把精神看得很金贵。咱农村人从来不讲精神,把精神当成一泡马粪。我看从现在起,咱农村人也得把精神拾起来,把精神换成钱,换成金子。我先表个态,我坚决支持你向马开发讨要精神损失费。你准备要多少?我听听你的意见。胡冬子见村长态度这样明朗,明显站在他的立场,信心提高了不少,遂提出向马开发要精神损失费一万元。村长说我看可以,宰就宰疼他。村长要求胡冬子跟他说得详细些,比如:马开发跟乔凤云一共睡了多少次?马开发给过乔凤云服务费没有?乔凤云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两个人干那事时戴没戴套子?如果戴了套子,是否把马开发的脏东西留了下来?如果没带的话拿什么提供让马开发就范的证据?对这一系列问题,胡冬子回答得不够情愿,也不够具体,他皱着眉头,挠着后脖梗子说:多少次?这个并不重要,只要有过一次,他就赖不掉账。马开发不会给乔凤云服务费的,反正我没听乔凤云说过。套子的事我不好说,坏家伙一般都不愿意钻套子。你说证据,还要什么证据,乔凤云就是证据。村长摇摇手认为:你光让乔凤云出来作证明不行,乔凤云的证明只能算人证,另外还得有物证。人证一张嘴,物证一根钉,只有把物证拿出来,才能把案子钉死。胡冬子一时想不起手中有什么像一根钉子一样有力的物证。村长说:我倒有一个主意,却不往下说了。他掏出一根烟点燃,吸一口,又吸一口,从嘴里吐出来的都是烟。烟刚吐出来时是一团,顷刻间就消失在空气里,被空气吃得一点渣儿都不剩。村长像是改变了主意,说算了,我要是给你出主意,马开发知道了说我偏向你,该对我有意见了。胡冬子说:不会的,大叔还信不过我吗?我保证不会让马开发知道。大叔您放心,你对我这么好,我不会让你白辛苦的。村长让他接着说。他说,要是赔偿费拿到手,他就给村长大叔百分之十的提成。这次皱眉头的是村长,村长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那不行,一万块钱从我手上过,我会全部交给你,一分钱都不会留。这是什么钱?是精神损失费。不管什么事,一沾精神就不得了。你和乔凤云精神上已经受过损失了,我不能让你们再受损失!村长这样说着,仿佛已经把一万块钱拿在手上,厚厚一摞全是一百元一张的红票子在他手上有些沉甸甸的,即刻就可以交给胡冬子。胡冬子把村长做成拿钱形状的手看了看,似乎也产生了错觉,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把钱接过来,他说:反正我一定会重重的感谢您!村长说:感谢用不着,这是我的工作。只是呢,这个事我得跟乡里领导说一下,顺便请他们吃顿饭。你知道的,现在乡里领导哪个不是嘴大舌头刁,哪个不吃不喝!胡冬子说是的是的,知道知道,您看我,怎么把请领导吃饭的事忘了呢!他掏出一个用半截牛皮纸信封做成的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三百块钱,递给村长,让村长请领导吃顿饭。村长把钱接过,却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的事情真没办法,一点油膏擦不到,他就不给你好好转。两人又扯了几句闲篇,村长才把给胡冬子出的主意说了出来,村长说:你要一口咬定,乔凤云的裤衩没有洗,马开发的脏东西在乔凤云的裤衩上存在着,一化验就能化验出来。把那些东西放在瓶子里一培养,就能培养出一个和马开发一样的马开发,看他小子往哪里跑!
村长让马开发到他家里去,对马开发不是很客气,说:马开发,你小子太不像话,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连窝边草都不放过。吃了窝边草不要紧,就把你自己暴露出来了。马开发说:什么窝边草,我喜欢喝酒吃肉,从来不吃草。村长说:你不要跟我打岔,谁吃了窝边草谁心里明白。胡冬子从北京回来了,你知道不知道?马开发说:他回来怎么着,还能把我的***咬掉!去跟他老婆打扑克的又不是我一个,他为啥单咬我?村长说:这个问题你不要问我,要问只能去问胡冬子和他老婆乔凤云。反正胡冬子把你告下了,要你向他赔偿精神损失费。马开发笑了,笑得稍稍有些大,他说真他娘的可笑,胡冬子还有精神,他的精神就是他老婆的尿水,不知道早被他老婆撒到哪块茄子地里去了。他想让我赔他多少钱?村长说一万。马开发笑得更大些,说:我看他卖破烂卖钱没卖够,把主意打到自己老婆身上去了。我赔他?赔(陪)他老婆睡觉还差不多!他不在家,他老婆急得上窜下跳,我帮他老婆解决一下困难,浪费了我不少精神,他应该赔我精神损失费才对。村长把桌子拍了一下,并把五指叉开冲马开发一指,说好,我听见了,你承认跟乔凤云睡过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另一方面,你不承认也不行,乔凤云的裤衩上留有你的脏东西,那是一千个证据,一万个证据,你就等着乡里的人传你吧。还有,你在城里干的那些事,也别当村里和乡里人不知道,跟你说实话吧,乡里派出所早就挂上你的号了,到时候人家黄鳝泥鳅一起抓,你别怪我不帮你说话。
听村长提到他在城里干的事,马开发的气焰才不那么高了。马开发是干什么的呢?他是一个大盗,开着汽车到城里偷人家的东西。他和别的盗贼结成同伙,隔一段时间就进城盗一次。他们专偷拉货的汽车,车上有什么,他们就偷什么。碰上烟偷烟,碰见酒偷酒,碰见电视机偷电视机,碰见汽车轮胎也不放过。瞄准拉货的汽车夜间在哪里停着,他们开着一辆空车靠过去,撬开人家封闭式车厢的车门,很快把车里的货物转移到他们的安有假牌照的汽车上,一溜烟开跑了。他们把货拉到乡下,分头销赃,分头隐蔽。等避过了风头,赃也销得差不多了,他们相约进城,再干一把。他们干得很顺手,也很得意。反正城里有的是好东西,干吗不能分给农村人一些呢!马开发以为村里人不知道他在城里干什么,他一再对村里人说,他在城里做生意,搞批发,什么赚钱就批发什么。可村长已经敲打过他好几次了,要他走一步把脑袋摸一摸,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瓜。你们把城里人惹烦了,人家一张大网撒下来,不把你们一网打尽才怪。听村长的话意,村长好像已经知道了他在城里做的是什么生意。跟谁都可以耍牛皮,在村长面前却不能耍牛皮。村长是谁,如果说村民是牛,村长就是专门牵牛鼻子的。你耍牛皮耍不好,村长有可能把你的皮子扒下来,再钉到山墙上晾晒,你后悔都来不及。马开发的嘴还硬着,还是坚决不同意给胡冬子什么精神赔偿费,他说:有钱我还不如给您花呢,您对我一直很照顾。他掏出一只拴有金属链子的黑皮钱包,从中数出一千块钱,给了村长。
外面的天气很热,村长的风向转到了马开发一边。村长对马开发说:胡冬子说他有证据,我看不一定,他很可能是编出来的。他老婆的裤腰带那么松,里面穿没穿裤衩都很难说。马开发像是回忆了一下说:她穿个屁,那娘儿们不能见男人,一见男人她的裤衩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早就变成了剥皮鱼。村长说:这样的话事情就翻过来了,胡冬子说你睡了他老婆,就是诬赖你。一句话提醒了马开发,马开发说对对对,村长您说得太对了,我现在就去找胡冬子个狗日的,让他赔给我精神损失费一万块,他不赔,我就跟他没完。
马开发在村口的路上把胡冬子拦住了,一根指头指着胡冬子说:胡冬子,你他妈的敢到村长面前诬告我,说我睡了你老婆,有没有这事?胡冬子说:你咋呼什么?谁诬告你了!谁干的坏事谁心里明白,难道你还有理了!胡冬子气得脸色发白,手梢儿也开始哆嗦。他想起了村长给他出的主意,同样用一根手指把马开发一指说:马开发,我告诉你,你不要提起裤子不认账,我是有证据的。马开发也想起了村长跟他说的话,说:你的证据是不是你老婆的裤衩?狗屁,你老婆裤衩上沾的是你的唾沫,跟老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实事求是对你说,城里的漂亮小姐老子见得多了,像你老婆这样的货色,白送给我我都不要!马开发一把将胡冬子的手腕子抓住了,抓得很用力说:你损害了我的名誉,给我精神上造成了损失,你必须赔偿我精神损失费。我不说多,你给我一万块钱就算拉倒。马开发个子高,胡冬子个子低;马开发吃得胖,胡冬子生得瘦,马开发的力气要比胡冬子大得多,胡冬子使劲挣扎也挣不脱。胡冬子说:你要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你这是倒打一耙。马开发不但没有放开胡冬子,反而使了暗力,把胡冬子抓得更紧,像耍猴子一样看着胡冬子在他面前活蹦乱跳,他说:别以为你在北京混了几年就能逃出如来佛的手心,没那么容易。还没怎么着呢,你想跟我讲精神,讲精神还轮不到你,你的精神还在我的精神里面套着呢!你要是不赔我,我就要给你们家的房子撵撵老鼠。所谓撵老鼠,就是放火烧房子。胡冬子说:你敢!现在是法制社会,你不能无法无天!我不跟你说这么多,走,咱们去找村长评理。
二人拉扯之间,周围已聚拢不少人。这时村长也恰好路过这里,村长拉下脸子,拿出了村长的权威,喝道:你们在这里拉拉扯扯干什么,嫌不嫌丢人,还讲不讲一点影响。胡冬子,你现在跟我走!马开发,你回家等着,我跟胡冬子谈完跟你谈。
村长跟胡冬子谈完,派人把马开发喊到他家里,接着跟马开发谈。跟马开发谈过之后,村长跟胡冬子又谈了一遍。每谈一次话,村长都发一阵牢骚,说当个村官容易吗,一点思想工作做不到,就可能会出大问题。经过三轮谈话,胡冬子和马开发达成了协议,协议的主要内容是,双方都不再提让对方赔偿精神损失费的事,但胡冬子必须向马开发正式作出道歉,恢复马开发在村里的名誉。道歉的方式,是通过安在村长家的大喇叭连广播三遍。一开始,胡冬子情绪抵触得很,觉得自己的老婆被人家欺负了,还要向人家道歉,真是岂有此理!村长说:胡冬子,你不要犯傻,什么给马开发恢复名誉,这是给你自己恢复名誉呢。你在广播上一广播,就等于把你和你老婆洗刷干净了。你不是不知道马开发是什么混账东西,你不向他道歉,他真敢给你的房子撵老鼠。胡冬子只好同意。道歉广播由村长主持,村长说:各位村民请注意,现在由胡冬子向马开发道歉。接着,安在村长家门前高杨树上的大喇叭里就传出了胡冬子的声音:马开发没有跟我老婆发生关系,我说马开发跟我老婆发生关系了,我对不起马开发,现在向马开发道歉,给马开发恢复名誉……
一
嫁人之前,宋家银失过身。不然的话,她不会嫁给杨成方。杨成方个子不高,人柴,脸黑。杨成方的牙也不好看,上牙两个门牙之间有一道宽缝子,门牙老也关不上门。这样牙不把门的男人,要是能说会道也好呀,也能填和填和人。杨成方说话也不行,说句话难得跟从老鳖肚里抠砂姜一样。老鳖的肚子里不见得有砂姜,谁也没见过有人从老鳖的肚子里抠出沙姜来。可宋家银在评价杨成方的说话能力时,就是这样比喻的。宋家银之所以在和杨成方相亲之后勉强点了头,因为她对自身心中有数。既然身子被人用过了,价码就不能再定那么高,就得适当往下落落。还有一个原因,听媒人介绍说,杨成方是个工人。宋家银的母亲托人打听过,杨成方在县城一个水泥预制件厂打楼板,不过是个临时工。临时工也是工人,也是领工资的人。打楼板总比打牛腿说起来好听些。那时的人也叫人民公社社员,社员都在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能到外头当工人的极少。一个村顶多有一个两个,有的村甚至连一个当工人的都没有。宋家银却摊到了一个工人,成了工人家属。这样的名义,让宋家银感觉还可以,还说得过去。
宋家银还有附加条件,不答应她的条件,杨家就别打算使媳妇。杨成方弟兄四个。老大已娶妻,生子。杨成方是老二,老三在部队当兵,老四还在初中上学。他们没有分家,一大家子人还在一个锅里耍勺子。宋家银提的第一个条件,是把杨成方从他们家分离出来,她一嫁过去,就与杨成方另垒锅灶,另立门户,过小两口的小日子。第二个条件是,杨家父母要给杨成方单独盖三间屋,至少有两间堂屋,一间灶屋。这第二个条件跟在第一个条件后面,是为第一个条件做保障的,如果没有第二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就不能实现。宋家银提条件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进门就能当家做主,控制财权,让杨成方把工资交到她手里。结婚后,她不能允许杨成方再把钱交给父母,变成大锅饭吃掉。她要把杨成方挣的钱一点一滴攒起来,派别的用场。宋家银懂得,不管什么条件,必须在结婚之前提出来,拿一把。等你进了人家的门,成了人家的人,再想拿一把恐怕就晚了。说不定什么都拿不到,还会落下一个闹分裂和不贤惠的名声。这些条件,宋家银不必直接跟杨家的人谈,连父母都不用出面,只交给媒人去交涉就行了。反正宋家银把这两个条件咬定了,是板上钉钉,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杨家的人没有那么爽快,他们强调了盖屋的难处,说三间屋不是一口气就能吹起来的,没有檩椽,没有砖瓦,连宅基地都没有,拿什么盖。宋家银躲在幕后,通过父母,再通过媒人,以强硬的措辞跟杨家的人传话,说这没有,那没有,凭什么娶儿媳妇?把儿媳妇娶过去,难道让儿媳妇睡到月亮地里!她给了对方一个期限,要求对方在一年之内把屋子盖起来,只要屋子一盖起来,她就是杨家的人了。这种说法虽是最后通牒的意思,也有一些人情味在里头,这叫有硬也有软,软中还是硬。至于一年之内盖不起屋子会怎样,媒人没有问,宋家银也没有说。后面的话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