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回家(2)

作者:刘庆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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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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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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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658字

梁建明嗯了一声。建欣起来了,在院子里站着刷牙。娘让她到屋里去,跟她说句话。建欣刷完牙,噗噗地喷了两口水,到屋里去了。娘对她说:你哥昨天晚上回来了,你可能也听见了,出去说话时嘴门口多站一个把门的,别把你哥回来的事儿说出去。建欣问:为什么?


娘说:你哥这次出去没挣着钱,还把被子弄丢了,让别人知道了不是啥光彩事,人家该笑话你哥了。


建欣说:没挣着钱很正常,这有什么可笑话的!你老是把一些事情弄得神神秘秘的,透明度一点儿都不高。


娘说:水清不养鱼,不管啥事儿,该透明的时候透明,不该透明的时候就不能透明。月桂还等着你哥给她写信呢,她要是知道你哥回来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儿呢!还愿意不愿意跟你哥谈,恐怕都很难说。


你不是跟这个说,跟那个说,我哥在茶叶公司工作嘛!外面的事跟天上的事差不多,说打雷就打雷,说刮风就刮风,谁会说得清。娘没有把建明遇到坏人的事说给建欣,大概认为这也属于不该透明的范围。


建欣对娘的做法还是不能理解,说:我哥是个大活人,总不能天天把我哥关在屋里吧,总不能不让我哥出门儿吧!


这也正是娘发愁的地方。娘发愁愿意在自己心里发,发多大算多大,不愿意让人说出来。谁要一说出来,好像说破了她心中的愁疙瘩似的,她就心烦得很,娘说:你管住自己的嘴就行了,咋这么多废话呢!你娘还没死呢,别的事不用你管!


娘做好饭,让建欣喊建明起来吃饭。做饭期间,他们家的大门一直是关着的。建欣本来把大门打开了,娘把一把柴火往灶膛里推推,又出来把大门掩上了。娘说的是,别让别人家的狗钻进来。建欣还没走到西间屋,娘走到她前面去了,娘小声喊:建明,起来吃饭吧,想睡吃完饭再接着睡。


建明没有睁眼,说他不饿,不想吃。娘没有勉强让他起来,说他一定是晚上吃馍吃猛了,压住食了。娘又说:我上午到乔南庄走个亲戚,一会儿就回来。中午给你擀面条吃。你好好在家里睡吧,我让建欣出去时从外面锁上门,省得有人来了吵醒你。正说着,大门响了一下,娘吃了一惊似的,赶紧从屋里转出来。原来进来的不是一个人,是别人家的一只大黑狗。黑狗扁着头从虚掩着的门缝里挤进来,半截身子在门里,半截身子在门外。黑狗的眼睛亮得跟私人侦探一样,正向堂屋门口张望着。娘扬起一只巴掌,做出打狗的样子,喊着:狗,狗,出去!黑狗耷拉下眼皮,原路退了出去。


睡到半晌午,梁建明醒来了。他起来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看,见妹妹果然把大门锁上了。这样如果有人从门口经过,就会理解为他们家没有人。上次回来他知道,妹妹到别的闺女家跟人家一块儿用白纸经子钩遮阳帽去了。南方人真会做生意,真会利用这里的廉价劳动力,他们把这里的农村变成了一个个松散的大工厂,把纸经子发给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待钩成遮阳帽后再收回去,每收回一顶帽子只发给两块钱的手工费。妹妹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学,回到家里帮娘种地,做家务,也做一些类似钩帽子的小活儿,挣一点零花钱。梁建明见天阴得还是很普遍,连一点儿阳光的影子都没有。院子里的一棵椿树和一棵柿树,叶子早就落光了,只剩下一些枝枝丫丫。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两声过冬斑鸠的叫声,叫声像是从生命深处发出来的,孤单,苍凉,听得梁建明想哭。


梁建明走到压井前,准备压水洗脸。他的手刚摸到压把,却停住了。他一压水,难免会发出声音。这时倘若有人从门外经过,人家一定会感到奇怪,院子里的大门明明锁着,里边怎么会有压水的声音呢?算了,不洗脸了,既然没脸见人,还洗它干什么!他自己在院子里不敢弄出声响,对院子外面发出的声响,他也很敏感,听见声响不由地就躲避起来。有人在村街上拉架子车,车轱辘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咯噔乱响。他一听到架子车响,侧身站到大门后的墙边去了。一个游乡卖豆腐的吆喝声从村街上由远而近传来。卖豆腐的不关他什么事,人家见他们家大门上着锁,绝不会再推门问一声,里边有人没有。可是,他好像对卖豆腐的过于洪亮的吆喝也不大适应,一听到吆喝声,他禁不住往墙头看,觉得院墙是不是垒得太低了。妹妹回来了,开锁时把锁头碰得哗啦一响。他竟未及想到是妹妹在开门,赶紧向屋里躲去。


建欣开了门,没有把门再掩上。他们这里的规矩,在家里有人的情况上,白天一般是不关大门的。建欣显然看见哥哥往屋里急躲的身影了,跟到屋里问:哥,你怎么了?你怕什么?


怕什么呢?梁建明说不出自己怕什么。是呀,自家的屋,自家的院,他从小在这屋里生,在这屋里长,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把话岔开了,问妹妹:咱娘到乔南庄走什么亲戚?我印象中,咱家跟乔南庄没什么亲戚呀。


妹妹告诉他,娘走的不是他们家的亲戚,是五婶子乔明珍家的亲戚。乔明珍的娘家弟弟在省里煤炭局工作,前天回老家探亲来了。而他们的爹在西部山区一个煤矿当农民轮换工,爹都当了九年农民轮换工了,头发已白了不少,还没有转成正式工人。娘给乔明珍的弟弟提了满满一篮子鸡蛋,想去跟人家搭搭腔,问问他爹能不能转正,要是有转正的机会,请人家帮爹说句话。


爹是梁建明心中的痛,他不能听人说到爹,一说到爹,就好像打着了他心中的痛处,一打就是一个黑洞。那洞深得很,恐怕比最深的煤井都深。妹妹说爹刚提一个开头,他的脑袋一晕,就掉进“黑洞”里去了,挣扎都挣不出来。可以说,爹这么多年拼着命地在煤矿挣钱,连过年都舍不得回家,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的前程。说得直接一些,爹在煤矿所挣的有限的血汗钱,都没有攒下,一年一年地都给他交了学费。高考落榜哭过之后,他泄了一口气,也松了一口气,心想家里再也不用为他花钱了,不料外省的一家人文学院给他寄来了录取通知书,并附了一份说明材料。材料上称,本学院为三年制正规大专学院,毕业后发给国家承认的大专文凭,并择优分配工作。只是学费贵一些,不包括吃住所需的花销,仅学费一项一年就要交六千六百块。可是,娘没有犹豫。娘给爹打了电话,爹也没有犹豫。爹娘都认为,只要儿子读了大学,就成了公家人,以后就可以端公家的饭碗,他们一生所追求的最高目标似乎就是这个,就是盼望着孩子有出息啊!在他到学院报到之前,娘为他举行欢送仪式似的,特意在家里请了两桌客。一些亲戚邻居备了礼到他们家来了,纷纷向他、向他娘贺喜。这一下三乡五里的人都知道了,他们梁家祖祖辈辈出了第一个大学生。他在学院读了三年书,大专文凭倒是拿到了,分配工作的事却成了泡影,被“自谋职业”说法代替了。他谋了一次又一次,不是水就是泥,不是坑就是井,越谋越糟糕。这一次竟把花了三年光阴和将近三万块钱挣来的眼珠子一样的文凭也弄丢了。他知道娘对他很失望。他对自己也有些看不起。他是家里最无用的人,甚至可以说,他简直就是这个家的罪人。他无颜面对一向高看他的乡亲,更对不起仍在矿井下没日没夜挖煤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