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到城里去(10)

作者:刘庆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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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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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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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046字

宋家银和杨成方,是以衣锦还乡的面貌在村头出现的。脸上的表情,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的表情。宋家银花了几十块钱,给杨成方买了一身化纤的灰西装,还给杨成方买了一根红领带。杨成方从未穿过西装,更没系过领带,他因祸得福,鸟枪换炮了。可杨成方不愿穿西装,系领带。宋家银把他身上的烂脏衣服扯巴下来,就把西装给他套上了。宋家银说:“你以为我打扮你呢,你哪一点值得打扮!我是为着两个孩子,借一下你的身子用用。”系领带时,宋家银把杨成方折腾得龇牙咧嘴,怎么系都不像那么回事。宋家银说:“我看人家系领带,脖子里都系成一个大疙瘩,我怎么系不成大疙瘩呢!”杨成方说:“我看别往脖子里系了,当裤腰带系算了!”宋家银说:“放屁,系在裤腰上谁看得见!”杨成方吭吭哧哧,说:“你干脆把我勒死吧。”宋家银毫不妥协,说:“勒死你,你也得给我系上!”后来,还是杨二郎找到房东,请房东把领带系成一个套子,把套子给杨成方拿回来了。宋家银让杨成方把脑袋伸进套子里。上吊似的把活扣儿一拉,杨成方才算把领带系上了。为了和杨成方相配套,宋家银给自己也买了一件花格子上衣。


两口子赶到家时天还不黑,这很好。一路上,宋家银怕到家时天黑下来,那样,村里人就不能及时看到杨成方,她也没法开展宣传。她催着杨成方紧赶慢赶,到村头时总算拉住了太阳的一点尾巴。看见一个人,宋家银就笑着,朗声朗气地跟人家打招呼,让杨成方给人家敬烟,给人家点烟。人们看见装扮一新的杨成方,未免有些惊奇,未免多打量杨成方几眼。但他们把惊奇掩盖着,问宋家银和杨成方,这是从哪里回来?宋家银等的就是这种提问,她说:“北京,我到北京去了几天。成方说北京多好多好,打电话非让我去看看。”问话的人对杨成方有些称赞,说成方行了,抖起来了。杨成方把脖子里拴的领带摸了摸,他觉得有些出不来气。问话的人对宋家银也有恭维,说:“你也行呀,跟着成方,光落个享福了。”宋家银不否认她跟着杨成方享福,她说北京就是好,能到北京看看,这一辈子死了就不亏了。宋家银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重复宣传这一套话。她要让人们相信,杨成方没有被人抓过,她此次进京,也不是为了花钱从监里往外扒杨成方,她是应杨成方的热情邀请,到北京游览观光。也有人向宋家银提出疑问,不是听说……宋家银不等人家把话说完,就说那是造赖言,是杨成方怕她不去,才让杨二郎给她打电话,才编了瞎话。她当众转向指责杨成方,说:“什么样的瞎话不能编呢,非要编那样的瞎话,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犯了什么事呢!”杨成方无话可说。他能说什么呢?


去了一趟北京,宋家银对城市有了新的认识,那就是,城市是城里人的。你去城里打工,不管你受多少苦,出多大力,也不管你在城里干多少年,城市也不承认你,不接纳你。除非你当了官,调到城里去了,或者上了大学,分配到城里去了,在城里有了户口,有了工作,有了房子,再有了老婆孩子,你才真正算是一个城里人了。宋家银很明白,当城里人,她这一辈子是别想了。当工人家属,也不过是个虚名。现在工人多了,有没有这个虚名,已经不重要了。杨成方也指望不上。杨成方从县城,到省城,到北京城,还到过广州城,前前后后,他在城里混了二十多年。他混了个啥呢,到如今还不是一个拾破烂的。拾了半辈子破烂,杨成方自己差不多也快成了破烂,成了蝇子不舍蚊子不叮的破烂。总会有那么一天,城里人会以影响市容为理由,把杨成方清理走,像清理一团破烂一样。女儿杨金明初中毕业后,也到城里打工去了。女儿跟一帮小姑娘一起,去的是天津,是在天津一家不锈钢制勺厂给人家打磨勺子。对于女儿将来能不能成为城里人,宋家银觉得希望也不大。女儿文化水平不高,心眼子不多,长得也不出众,哪会轮到她当城里人。女儿每月的工资有限,吃吃住住,再买点衣服和洗头搽脸描眉毛的东西,所剩就不多了。宋家银对女儿说,她不要女儿的钱。但是有一条,以后女儿出嫁,她也不给女儿钱,女儿的嫁妆女儿自己买。说下这个话,她是要女儿学着攒钱,别花光吃光,到出嫁时还得吃家里的大锅饭。女儿在攒钱方面继承了她的传统,每隔一月两月,女儿都会寄回一百两百块钱。女儿还知道顾家,春节回来时,女儿从天津捎回一大坨炼好的猪油。宋家银一看就乐了,说:“你这个傻孩子,千里迢迢带这沉东西。如今芝麻榨的香油都吃不完,哪里吃得完这么多猪油!你在厂里造勺子,带回来几个小勺也好呀!”女儿也乐,让妈把猪油放进锅里,烧把火化化吧。宋家银把成坨子的猪油放进锅里化开,准备把猪油舀进一个罐子里。她用勺子在油锅里一搅,下面怎么哗啦哗啦响呢?兜底一捞,宋家银眼前一亮,捞上来的不是别的,正是不锈钢的小勺子。小勺子沉甸甸的,通体闪着比银子还要亮的银光,甚是精致,喜人。宋家银把小勺子捞出一把,又一把,一共捞出了十六把。勺子捞多了,宋家银喜过了,心上也有些沉。她想起杨成方被人抓走的事,对女儿说:“以后别再拿厂里的勺子了,让人家检查出来就不好了。”


宋家银只有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杨金光身上了。儿子的学习成绩还可以,第一次参加高考,只差二十来分够不到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宋家银让儿子回学校复读一年,来年再考。她有她的算法,通过复习,就算每个月补上两分,一年下来,二十多分就补上了。儿子不想再复习了,就是再复习一年,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考得上。儿子说,他要出去打工。为了教育儿子,宋家银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很伤心的样子。她数落儿子没志气,没出息。“打工,打工,你到城里打工打一百圈子,也变不成城里人,到头来还得回农村。”她拿拉磨的驴做比方,说驴也成天价走,走的路也不算少,摘下驴罩眼一看,驴还是在磨道里。她对儿子说,现在没有别的路了,只有上大学这一条路。儿子只有上了大学,才能转户口,当干部,真正成为城里人。宋家银不知听谁说的,进城打工的人,不管挣多少钱,都不算有功名,只有拿到大学文凭,再评上职称,才是有功名的人,才称得上是公家人。宋家银说,她这一辈子没别的指望了,就指望儿子能考上大学,给她争一口气。就是砸锅卖铁,她也要供儿子上大学。胳膊拗不过大腿,杨金光只得回学校复读去了。


在村里,宋家银不承认儿子没考上大学,她对别人说,杨金光考上大学了,只是录取杨金光的学校不够有名,不太理想,杨金光想考一所更好一些的大学。“现在的孩子,真是没办法。”杨金光上学住校,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回家来。儿子一回家,宋家银就把儿子圈羊一样圈起来,不让儿子出门,让儿子在家集中精力复习功课。天热时,她不让儿子开电扇,说怕电扇的风吹着了儿子的作业本子,影响儿子写作业。电扇本身也有声音,一开动吱吱呀呀的,对学习也不好。儿子不听她的,她刚一离开,儿子就把电扇打开了。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儿子就把电扇关上了。宋家银说儿子是跟她打游击,说:“一点热都受不了,你能学习好吗!”儿子顶了她,说:“什么学习学习,你还不是怕费电,怕多交电费。”宋家银说:“怕交电费怎么了?我就是怕交电费!家里的一分钱来得都不容易。为给你交学费,你不知道你爸在外边受的那是啥罪。等你爸回来你问问他,在外边几十年了,他舍得吃过一根冰棍吗!你要是考不上大学,首先就对不起你爸爸!”杨金光把书本作业本一推,站起来出去了。宋家银问他去哪儿,他不说话。该吃晚饭了,儿子也不回家。宋家银这里找,那里找,原来儿子到老孙家看电视去了。她家只有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是杨成方拾破烂从广州拾回来的。电视机的接收效果很不好,老是闪。就是这样的电视机,宋家银也不让儿子多看。而老孙家的电视机是大块头的彩色的电视机,要好看得多。宋家银一见杨金光在老孙家看电视,电视上都是一些乱蹦乱跳的女人,她忽地一下子就生了一肚子的气。这些气不知在哪里藏着,说生就生出来了。好比单裤子湿了水,把裤腿扎上,用裤腰凭空一兜,就装满了一裤裆两裤腿的空气。宋家银不能不生气,一方面,儿子看电视耽误学习。另一方面,老孙家有彩电,她家没彩电,儿子到老孙家看彩电,也显得儿子太没志气;宋家银把满肚子的气按捺着,没有发作,没有吵儿子。在这里吵儿子,她怕老孙家的人看笑话。她装作温和地说:“金光,吃饭了。”杨金光说:“我看完这一点,你先回去吧。”又停了一会儿,宋家银说:“这有啥看头,走吧金光,回去吃饭。”杨金光的口气又生硬,又不耐烦,说:“我现在不饿,不想吃。”宋家银几乎忍不住了,好像装了一裤子的气,几乎要把裤子撑破。但她在肚子里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她说:“那我先回去了。”


当晚,宋家银和儿子都没吃饭。宋家银又哭了。儿子大了,她打不动儿子了。对儿子骂多了也不好,她的办法只有哭。她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别说对不起你爸爸,连你妹妹都对不起。”杨金光回学校复读一年,需要向学校交两千块钱的复读费。宋家银拿不出那么多钱,就把女儿杨金明寄回的钱拿出来添上了。她跟女儿说的是不动女儿的钱,把女儿寄回的钱都攒下来,以后给女儿置办嫁妆。手里一急,她只好把女儿的钱拿出来救急。杨金光大概没想到,他一个当哥哥的,花的竟是妹妹外出打工挣的钱。他的眼睛湿了,看样子像是受了触动。


有人给杨金光介绍对象,女方是杨金光初中时的同学。据说是女同学看上杨金光了,托人从中牵线。宋家银一口把人家回绝了。她对媒人说,杨金光不准备在农村找对象,杨金光上了大学,在城里工作以后,要在城里找对象,在城里安家。宋家银设计得很远,她说等她有了孙子,孙子自然就是城里人了。宋家银这样做是破釜沉舟的意思,等于把儿子的退路给堵死了,儿子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杨金光复读完了,却没有参加高考。高考前夜,他离校走了。临走前,他留给同学一封信,托同学把信寄给他妈妈宋家银。儿子说,他考虑再三,决定不参加高考了。万一今年再考不上,妈妈会受不了的。他决定还是出去打工,不混出个人样儿就不回家。他要妈妈不要找他,也不要挂念他。找他,也找不着。到该回去的时候,他一定会回去的。


宋家银把儿子的信收好,果然没张罗着去寻找儿子。有人劝她赶快到报社,到电视台,去登寻人启事,去发广告,她都没去。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儿子的事,也不想花那个钱。她相信儿子能混好。


窑底下什么样的事故都会发生。有人被一头尖的柞木扦椽刺中了肚子,扦椽一端戗在溜子里,溜子还在运行着。那人双手在前抱着扦椽,想把扦椽拔出来,不料扦椽斜刺里从后胸穿出来了。回柱工用小绞车从废巷里往外回柱子,钢丝绳突然断了,回弹的钢丝绳从一个回柱工的脖子里抹了过去。回柱工还站得直直的,抬着的手臂还未及放下,他的人头已落在脚边的煤窝里了,茬口处齐刷刷的。相比之下,李云中的死法比较平常,他就是脑袋被砸漏了。


李云中正在溜子机头处埋头干活,上面垂下一根铁梁,砸在他后脑上了。他戴有胶壳安全帽,倘下面没有硬物垫着,他的脑袋还不至于漏。在铁梁砸下的同时,机头浑铁一块的防护罩从下面顶住了他的脑门子,两下里一挤,咔嚓一下,他的脑袋就漏了。用锤子在石板上砸核桃,如果使过了劲,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响。一时间,工友们都说,不行了,李云中的脑袋漏了。


他们不说李云中的脑袋烂了,也不说李云中的脑袋碎了,这个那个,说的都是李云中的脑袋漏了,众口一词似的。这种说法有点轻描淡写,好像还有那么一点隐晦,让局外人一时不好判断人的脑袋是怎么个漏法。人们想到日常用的锅碗盆罐,那些东西漏汤了,漏水了,才说漏。人类至高无上的脑袋怎么也说成漏呢?那些陶制品,金属制品,漏了可以锔一锔,补一补,再用。人的脑袋漏了,难道也能用锔子锔,补丁补吗?


矿上的工会副主席王承坤,一听说窑下有人出事,马上往窑底现场赶去。只要矿上出了工亡事故,王承坤每次都参与善后工作,他有资格比较早的得到消息。救护队员的行动算是快的,王承坤和扛担架的救护队员几乎同时赶到事故现场。王承坤近前一看,李云中的脑袋漏得一塌糊涂,已不可收拾。不可收拾也得收拾。救护队员带去的有大口径的、黑色的塑料袋,王承坤让救护队员把李云中装进塑料袋里了。在王承坤的指挥下,几个救护队员把袋口张开,是自上而下兜底装的。王承坤一再对救护队员说,小心,小心,轻点,慢点,像是怕把李云中碰疼似的。王承坤也搭了手,他对李云中也有话说,他说,好伙计,没事儿,走,你跟我走,下班了,咱上去洗个澡,哎,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