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卧底(9)

作者:刘庆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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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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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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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952字

自从把十万火急的信息让李正东传递出去,周水明天天盼着司站长带领公安人员来解救他们。在他的想象里,这应该是公安方面一次重大的解救行动,也是公安人员立功的好机会。省市县三级公安机关会联合行动,出动数辆警车,上百警力,把这座牢窑迅速包围,严密封锁。警车刚出动时不一定鸣笛,一旦形成对牢窑的包围圈,警笛会哇哇的鸣成一片。那些狼狗阻挡不住防暴警察的突击步伐,他们突突一梭子子弹,那些狗东西就会全部完蛋。当一部分警察占领崖头的制高点,一部分警察冲进牢窑的坝子时,齐老板以及众喽啰在内,霎时会变成一堆草鸡。随后跟进来的司站长最关心的是他的安危,司站长一定会大声询问:“周水明在哪里?我们的记者在哪里?”和司站长相见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按常规,他应该扑向司站长怀里,和司站长拥抱一下子。他还要流一点眼泪。司站长向随行采访的记者们说:“这就是我们的卧底英雄,他是我们记者站的记者周水明!”于是照相机、摄像机一起上,对他一通猛照。如果这次行动有现场直播的话,还会有手持话筒的记者对他进行现场采访,问他卧底多少天?看到了哪些问题?是怎样下决心卧底的?想没想到过会遇到危险?现在身体怎么样?这些问题的内容都是现成的,他会一一回答。他的问题还没回答完,有关领导就过来了,还带来了救护车,要拉他先去医院检查身体。他把想象一遍一遍重温着,几乎形成了一套模式,都背了下来。然而好几天过去了,他想象中的诸多感人场面一点都没有出现。假如煤墙是一张屏幕的话,他用灯照照,“屏幕”是黑的。睡一觉再照一遍,“屏幕”还是黑的,什么电影都不曾上演。他也怀疑地问过李正东,是不是真的把他写的东西送出去了,李正东似乎有些生气,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什么都别跟我说了。”


他的口气马上缓和下来,问李正东:“你帮我数数,咱们到这个窑上多少天了?”李正东说:“我不会数,你自己数吧。”周水明每天都在数,过一天,他就在他睡觉的巷道边放一个小煤块。截至目前,小煤块已经放了十五块。十五是个好数字,元宵节是十五,中秋节也是十五,到了十五,月亮就该圆了。


可是,他的月亮呢,连个月亮的细边都看不到。别说月亮了,窑下连颗星星也没有啊!周水明知道,他妻子一定急坏了,一定在到处找他。他不仅为自己着急,也为妻子的着急而着急,是急上加急。


此计不成,周水明继续施展他的才智和谋略。他想把窑工们悄悄发动起来,带领窑工进行暴动。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上,因暴动而成功的例子不算少,别人能组织暴动,他为什么就不能。从力量的对比上,国矿长、齐老板,加上那些监工,他们的人才十几个。而窑工的人数是几十个,力量要比窑上的人员大出好几倍。只要窑工们不甘心做奴隶,接受他的发动,心齐,到时他振臂一呼,窑工们一起行动,把监工手里的鞭子和棍棒夺过来就可以了。煤窑四周没有碉堡,也没有架设机枪,他们呐喊着冲出去,当是革命洪流,势不可当。


周水明选择了一个苦大仇深的窑工作为第一个发动对象,这个窑工是老毕。老毕不止一次骂过他,他也曾发誓不再理老毕,但为了团结老毕,他还是把老毕原谅了。别看老毕把自己的手指头切掉了一根,齐老板一天都没让他休息,他的自残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周水明凑到老毕身边,瞅机会把发动的意思对老毕说了。老毕当时并没有反对,但一到窑上,老毕就把周水明出卖了。老毕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重大的交换条件,他问齐老板:“我给你说一个重要情况,你们能不能放我走?”


齐老板让他说说看。


他把周水明跟他说的话都端了出来。


齐老板认为他表现很好,奖励了他一支香烟。至于能不能放他走,齐老板说:“不要着急,我们合作得很好嘛!”


周水明又找了两个窑工秘密谈话,效果都不佳,那两个窑工也把秘密泄露了。国矿长对周水明的新动向很重视,作出最新指示,让人把周水明的脚脖子上砸上铁链子,拴起来,不许周水明再串联,再煽风点火。铁链一时不好找,监工把拴狼狗的铁链解下一根,扣在周水明脚脖子上了。铁链子的另一头拴在一根木头柱子上,支柱上方顶着大石头,周水明不敢使劲挣,倘是把支柱拉动,石头落下来,周水明必死无疑。


周水明最后没有死在窑下,并不是有的窑工跑了出去,给公安机关报了案。确有个别窑工逃跑成功,但他们一跑出去,就回家去了。他们跟谁都不提他们的遭遇,自认倒霉。周水明幸免于难另有原因。邻近有一家小煤窑透了水,二十多个窑工泡在窑下,窑主却逃跑了。有人把消息报告上去,上级决定,该地区的大小煤窑全部停产整顿。并由公安、工商、煤炭、安全等部门组成联合执法队,对所有小煤窑进行拉网式排查,一个不许漏网。国矿长听到风声,给每个窑工发了一百块钱做路费,把窑工全部遣散了。窑工们急于回家,纷纷作鸟兽散。


此时,周水明已在窑下被关了两个月零二十一天。他被投下去的时候是春天,出来时已到了夏天。他长发灰白,满脸皱纹,瘦弱不堪。他还算有经验,上窑时他用衣服蒙上了自己的双眼,见到阳光时眼睛才没有瞎掉。他在医院输了几天液,身体稍有好转,就染了头发,由妻子陪着,到记者站找司站长去了。


司站长代表记者站给了他一千块钱,算是慰问费和生活补助费。周水明说,他争取尽快把稿子写出来,因为内容比较丰富,他可能会写得长一些。他说:“哎呀,这一次体会太深刻了,收获太大了!”


司站长笑了笑,没有对他进行鼓励,司站长说:“稿子写出来恐怕不好发。还有一点你记住,以后你不管写什么稿子,都不要署我的名字。”


周水明说:“不会的,司站长您放心,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栽培。”“我的话你没有理解,这牵涉到姓名权问题,随便署别人的名字,就是侵犯别人的权益。另外,你以后也不必到记者站来了,试用期三个月早就过了,记者站现在聘用了一个新的记者。”


司站长把正在电脑前打字的一个女孩子介绍给周水明,“这位就是新来的小习。”小习回头对周水明微笑了一下,点点头。周水明突然觉得有些晕,脚下趔趄了一下。


妻子赶紧把他扶住了。



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人,还是愿意到庄稼地里走走。一层一层的庄稼,对他们来说,有一种亲近感,还有一种回归感。庄稼地也是他们散心和消愁的地方。心上结了一个疙瘩,人到谷子地边站站,望望远处,走一会儿神,疙瘩或许就松快些。心里不是很干净,看人不是人,看狗不是狗。他们不知不觉来到矿区外面,走到一块即将收割的豆子地里去了,蹲下身子,把发黄的豆叶和成串的、毛茸茸的豆角捏一捏,看一只身穿粉红内衣的长身绿蚂蚱从腿前“嗖嗖”飞过,听山沟深处的村庄传来一声悠长的鸡啼,他们深吸了几口气,再长出了几口气,心里就清净多了。回到矿里,他们看人还是人,看狗还是狗。矿里的人大都是从四面八方的农村麇集而来,他们脱下农装,换上工装;放下锄头,拿起镐头,头上顶一盏矿灯,就下井挖煤去了。在农村种田时,他们的面目黧黑,那是皮肤里储存有足够的阳光之故。到井下挖煤,他们的面目更黑,那是含有油分的煤面子附着在人的肉皮上造成的,跟阳光已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到澡堂里洗去煤黑,脸变得有些白,白得不大自然。偶尔照一下镜子,他们以为脸皮变薄,几乎有些害羞。过去种庄稼,他们是随着季节来。杏花开了,他们施肥,犁地。棉花开了,他们割芝麻,割豆儿。干活干得有些乏,躺在地上歇一会儿,随手扯过一根草茎,草茎上正举着一朵小黄花。眯起眼往天上看看呢,或许有一群保持着人字队形的大雁正从天空飞过。在井下挖煤就不一样了,这里没有春夏秋冬,没有风霜雨雪,一年到头只有一种色彩,那就是黑。除了黑,还是黑。如果把煤炭比做庄稼的话,他们所收割的庄稼也是黑的。那些亿万年前就长成的黑庄稼,一层一层叠加在一起,是那么深,那么厚,他们收割得有些累了,也有些烦了,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其实他们的日子不是按年按月算的,是按天按小时算的。每天一沉入到很结实的黑暗里,他们就有些发愁,这一班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呢!好在煤矿一般离农村并不远,或者说煤矿大都坐落在农村之中,地下在隆隆地开采着煤炭,地上仍然一茬接一茬生长着庄稼,只要他们愿意,走进真正的庄稼地里并不难。若看见一个人在田间小路上走走停停,或看见一个人坐在一处土坝上,对着虫鸣声声的红薯地发呆,不要以为他们是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必定是从井下走出来的矿工,必定是辛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