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庆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9706字
杨二郎从北京回来,还背回一个牛腰粗的蛇皮袋子,里面装的都是他拾回的东西。人们以为那些东西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破烂货,谁知道呢,他掏出一样,又掏出一样,每样东西都不破。他像变戏法一样,每掏出一样东西,人们的眼睛就一亮。他掏出来的有毛衣毛裤,皮鞋凉鞋,裙子帽子,无所不有。他还拿回一种裤子,叫牛仔裤。他说牛仔裤,村里人听不懂,以为牛仔的仔是宰牛的宰,就把牛仔裤说成是宰牛裤。村里人还赞叹呢,说北京人就是厉害,就是牛,连宰牛的人都有专门的裤子。宋家银没到杨二郎家里去。外面回来的人,她一般都不去看。她还端着工人家属的架子,表示她对外面回来的人都不稀罕。女儿拽着她的手,让她到杨二郎家去看看。她一下子就把女儿的手甩开了。她知道女儿的心思。杨二郎带回的那些东西,都以比较便宜的价格处理给村里人了,女儿定是看见别的小姑娘穿了杨二郎带回的式样不错的花裙子,女儿也想让她去挑一件。宋家银对女儿说:“我干吗要买他的东西,有钱我还买新的呢!”宋家银已经知道了,杨成方在郑州也是拾破烂。她觉得拾破烂的说法不好听,她不想让人知道杨成方在城里拾破烂。她使用的还是过去的说法,说杨成方在郑州当工人。她说得比较含糊,没有再具体说杨成方是在预制厂当工人。现在的人,去趟郑州跟赶集一样,她怕有的人到预制厂去找杨成方,要是一找,杨成方的工作就露馅了,就把破烂露出来了。宋家银是想去听听杨二郎说些什么,或许杨二郎在拾破烂方面有什么窍门,她听到了,好跟杨成方说一说,让杨成方跟杨二郎学着点。从目前的情况看,杨二郎比杨成方拾破烂的效果要好得多。但她心里有点别扭,觉得杨二郎的工作跟杨成方的工作雷同了,她一去,好像对杨成方的工作表示认同似的。后来有人对宋家银说起杨二郎带回来的宰牛裤,说什么宰牛裤,宰猪裤,原来就是劳动布做的裤子,跟杨成方穿的工作裤差不多。这样的口气和说法,显然是笑话杨二郎的意思,笑话杨二郎拿着破布当龙袍,回来糊弄乡亲们。既然是笑话杨二郎,既然是拿杨成方的工作裤拆穿了杨二郎的宰牛裤,宋家银来了兴趣,她宣布她也要去看看,杨二郎带回来的是什么样的宰牛裤。杨二郎把牛仔裤取出来,宋家银差点笑弯了腰,不就是一条劳动布裤子嘛,说什么宰牛裤不宰牛裤,这样的裤子,他们家杨成方都穿烂好几条了。杨二郎表情严肃地纠正宋家银,说劳动裤和牛仔裤可不能比,牛仔裤有形,松紧性强。劳动裤都是大裤裆,也没啥松紧性。穿牛仔裤时髦得很,现在北京城里的年轻人,都是穿牛仔裤。杨二郎问宋家银:“你知道牛仔裤是哪里传过来的吗?”宋家银还是笑,说:“不是宰牛裤嘛,怎么又成牛宰裤了!”杨二郎说:“你不要听别人瞎说,什么宰牛裤,宰人裤呢!这个仔不是那个宰,牛仔裤的仔,是人字旁右边搭一个子字。我一说吓你一跳,牛仔裤是从美国传过来的。美国美国,美国人最爱美,全世界的人都在向美国人学习。”宋家银不服,说:“按你这个说法,美国人都爱美,日本人都爱日了!”一屋子人笑了,他们把日本的日理解成另外一种意思了。
对于别人的嘲笑,杨二郎一点也不恼,他说:“你们不要笑,你们不懂。”他接着又讲了一些在北京的所见所闻。他说有些事情他原来也不懂,后来才慢慢懂了。有一次,他从垃圾箱里捡出一个圆圆的纸盒子,盒子里有大半盒黄赤歪歪的东西。他以为是小孩子拉的屎,正要把纸盒子扔掉,旁边一个老太太指点他,说那是冰激凌,挺好吃的,让他尝一尝。什么冰激凌,他连听说都没听说过。他有些犹豫,不想尝。他看着还是像屎。穿戴不俗的老太太挺执著,也挺负责任似的,坚持让他尝一尝。在人家的地面讨生活,人家让你干什么,是给你面子,他不要面子也不好。于是,他用手指头抠了一点冰激凌放进嘴里。你别说,那玩意儿冰冰的,甜甜的,还真好吃,吃一口就激灵一下子。杨二郎不光拾破烂,还收破烂。有一回他收回一堆破棉花套子。心说把套子晾晾吧,一抖,从破套子里抖出几张存款单来。存款单都是定期的,上面有名有姓,他不敢冒名去取,生怕人家已挂了失,把他当小偷抓起来。说着,他从屋里拿出一张存款单来给大家看。宋家银他们把存款单接过来一瞅,真的呢,上面填的存款数是三千块。存款单很精美,细看上面也有花纹,跟票子差不多。宋家银从没见过这样的存款单。她想,杨二郎从破套子里抖出来的不知有没有现金,就是有现金,恐怕杨二郎也不会说。得外财的事,人都是藏着掖着,谁愿意说出来呢。杨二郎说,他还捡到过一个手机。一个人从小轿车上下来,手机就掉在车门口的地上了。他过去把手机捡起来,喊住那人,把手机还给了人家。他要是不还给人家,一个手机能卖好几千块呢!他的话别人又没听懂,有的听成了烧鸡,有的听成了熟鸡,心说,一只鸡,不管烧得再熟再烂,也值不了几千块钱哪!心里有疑问,他们没敢马上问。他们本来想笑话杨二郎,现在成了杨二郎笑话他们,杨二郎完全掌握了主动。他们要是一问,杨二郎肯定还会说“你们不懂”。果然,杨二郎笑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我说手机,你们又不懂了吧。手机,可不是咱们家喂的公鸡母鸡。手机是电话机,是拿在手上的电话机。手机跟一副扑克牌大小差不多,上面没有线连着,走到哪里都能接电话,都能打电话。手机一叫好听得很,得儿得儿的,比蛐蛐儿叫得都好听。”
杨二郎后来说的话,宋家银没怎么听进去,她有点走神儿。她在心里调兵遣将,准备赶紧通知杨成方,让杨成方也到北京去。既然北京到处都有宝,到处都是钱,出门还能捡到这机那机,既然北京城里看着像屎的东西都好吃,杨成方死脑筋,还待在郑州干什么。
九
老四出事了。建筑队打回电报,说是老四受伤了,让他家里的人速去。宋家银的公爹拿着电报,让大儿子、大儿媳、二儿媳、三儿媳看了一圈,然后由大儿子陪着他,到济南去了。宋家银原以为公爹让各家给他出路费,公爹没张那个口。公爹让这个那个看电报,不知是啥意思。公爹的表情很沉重,沉重得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看样子,公爹可能把老四受伤的事估计得过于严重了。宋家银还安慰了公爹几句,说没事,出门在外,磕一下,碰一下,都不算什么事。说不定公爹还没走到地方,老四已经到脚手架上干活儿去了。
老四出的是大事。他钻进搅拌机的大肚子里,清理巴在搅拌机内壁的残渣。别人不知道他正在搅拌机的肚子里面干活儿,有人把搅拌机的电闸合上了。搅拌机隆隆地一转动,老四就变成了搅拌对象,也就是搅拌机大肚子的消化对象。等有人想到老四可能在搅拌机里干活,把搅拌机停下来时,老四已被搅拌得一塌糊涂,分不清哪是沙子,哪是石子,哪是水泥。搅拌好的东西一般都是稠稠的流质。老四几乎也成了流质,扶起来是不可能了。眼看局面不好收拾,公爹给三儿子打电话,让在国家油矿工作的老三也去了。经过艰苦谈判,建筑包工队答应赔给公爹一万三千块钱。楼房的业主不赔钱,因为业主和包工头儿事先签订的有合同,如果出了工伤或工亡事故,一切后果由建筑包工队承担。公爹本打算给四小子讨一副上等的棺材,用棺材把儿子装回去,见儿子已不成形状,拉回去也没法看,只会让孩子的娘更痛心,就作罢了。结果,爷儿三个只把老四的骨灰盒提回去了。
婆婆一抱住骨灰盒就哭开了,仿佛骨灰盒就是她儿子,谁从她手里夺骨灰盒,都夺不下来。婆婆叫着老四的小名,说她儿子出去时是活不拉拉的儿子,回来就成了这样,成了一把骨头渣子。出去,出去,出去能落个啥呢!宋家银劝婆婆别哭了,劝着劝着,她自己倒哭了,眼泪流得哗哗的。公爹拿着电报让她看时,她一点都没吃惊,甚至希望老四出点事,如果老四出点事,不能再出去做工,她心里会平衡一点。老四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又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太没人心了。老四没了,老大在家,老三也回来了,只有杨成方没回来。是她不让杨成方回来。她说她只知道杨成方在北京,但不知道具体地址。她怕耽误杨成方挣钱。她正在家里盖房子。房子是包给人家盖的,连盖房子她都没让杨成方回来。她家盖的是平房,基本上模仿杨二郎房子的式样。但她不承认她家的房子跟杨二郎家的房子一样,因为杨二郎家的房子不拐弯儿,没有厢房。她家除了盖四间堂屋,又盖了两间西厢房。她家的房子是超越性的,在全村又拔了头筹。因为没让杨成方回来,她觉得对公公婆婆有点愧。对老四也有点愧。她怎么办?她只有通过哭来弥补一下,来做一个姿态。她要让人知道,她宋家银是很懂事的,也是很重感情的。同时,一个在盖房子的事情上拔了头筹的人,也应该哭一哭。胜利的人都是要流眼泪的。通过哭,她还要让人知道,她盖这么好的房子,不是要成心盖过别人,不是跟任何人过不去,她是跟自己过不去,她天生就是一个和自己过不去的人。别人只知道她盖房子,谁知道她是怎么省的,谁知道她所受的苦处。还有杨成方,谁知道杨成方在外头受的是什么样的罪!宋家银干脆哭出了声。别人叫着“他二嫂”,越是劝她别哭了,越是夸她嫂子比母,她哭得越痛快。她还想起四弟有一次跟她借自行车,她不但没借给四弟,还骂了四弟,她只好请四弟原谅她了。
婆婆抱着老四的骨灰盒不放,还有一层意思,她拿骨灰盒和棺材比,嫌骨灰盒太小了,太短,也太狭窄。她说她儿子那么高的个儿,睡在这里面,胳膊伸不开,腿伸不开,太憋屈了,太受罪了。宋家银很快理解了婆婆的意思,在这个事情上,也愿意顺从婆婆的意思。她建议,应该给老四买一口好棺材,把骨灰盒放进棺材里。她听说,人死后,棺材在阴间就是人的房子。他们都有了房子,老四也该有一套像样的房子。反正人家赔给公公婆婆的有钱,这笔钱应当拿出一部分,花在老四身上。不然的话,钱留在那里干什么!
对宋家银的建议,全家人都没有反对,也不好反对。于是,公爹从镇上买回带香味的红松,请人做了一口厚重的棺材,把小小的骨灰盒放进大容积的棺材里去了。大概也是因为有了钱,老四的葬礼按常规葬礼举行,一个项目都不少,搞得相当排场。家里请了响器班子,吹打了一番。家里摆了宴席,待了好几桌客。还是宋家银的提议,家里请人给老四扎了收音机、电视机、自行车等新鲜东西。还让人给老四扎了一个跟真人一样高的闺女。闺女脸上画了眉眼,点了樱桃口,涂了红脸蛋,俊俏得很。因为老四没有结婚,有了这个闺女陪伴,老四就不寂寞了。
打工这个词已经很流行了,它像种麦、过年一样流行,人人都会说,都说得很顺嘴,而且知道它的内容。你若问谁谁到哪里去了,连八十岁的老太太也会告诉你,打工去了。老四的死,一点也没让人们感到有什么了不起,一点也不影响人们外出打工的积极性。村里祖祖辈辈死了多少人了,人们的死法大同小异,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印象。而老四的死法是独特的,是死(史)无前例的,人们一下子就记住了。和老四的死几乎是同步,该村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在武汉也死了一个。年轻人没挣到钱,他见商店里东西很多,起了偷窃之心。趁商店关门时,他在一个角落里躲起来了。夜深人静之后,他正从柜台里往外拿东西,被一个值夜的老头儿发现了。老头儿叫一声好啊,刚要打电话报警,他扑上去,掐住老头儿的脖子,活活把老头儿掐死了。年轻人的死也不算好死,他是被人家武汉的人枪毙掉的。年轻人死得不够光彩,村里人对他不表示同情。大家认为他的手伸得太长了,是自己送死。死人没让外出打工的人感到害怕,相反,有更多的人冲出去了,踏上了打工的征程。这劲头有点像当年闹革命,一个人倒下了,更多的人站起来,前仆后继似的。
这个村一百多户将近二百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人外出打工。有的家庭不止出去一个,出去两个,甚至三个。城市的大门好像一下子敞开了,农村人进去一个,它们吸收一个。过去城市的门槛高得很,门也关得很严,不许乡下人随便进去。你硬着头皮进去了,说不定它抓你一个流窜犯,把你五花大绑地送回原地。这下好了,条条溪流归大海,城市真的像一个大海,什么人都可以进去扑腾了。让人始料不及的是,不仅男孩子出去打工,女孩子也把不住劲了,也开始收拾行囊,外出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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