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城故事(1)

作者:马正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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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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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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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46字

驾一叶小舟,流连于“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洞庭湖中,拂开层层莲花荷叶,沿湖边出北口,溯沅江碧波而上,看不够岸边丛山含翠、稻浪翻金时,已到了一个极清丽的去处——常德。


小城常德,地处洞庭湖滨、武陵山麓。它水美地沃,物产丰盈,在沿湖被泛称为“鱼米之乡”的广大地区,是一颗灿灿珍珠。它更因水陆交通便利,由古至今都是湘西北地区商埠重镇。清清沅江流到这里,如古代仕女甩动长袖般舞出两道巨大的弧形,为常德画出别一番水绕城、城依水的脉脉风情。


再下南门码头登岸,若怀古,有屈原《九歌》中“朝发枉渚,夕宿辰阳”的“枉渚”,即东门外的德山;有楚平王姬宜臼偕嫔妃采菱的小西门外采菱城;有唐朝诗人刘禹锡种千株桃树的“玄都观”。若觅今,则随处可见装潢富丽、风格迥异的崭新建筑。几处大集贸市场和农副产品批发市场上,人群熙熙攘攘,物品五光十色。农业有传统的粮、棉、油、猪四大主产,工业以轻纺为主,名牌产品俏销海内外。


漫步常德街头,见小城人或忙碌、或悠然,表面看与其他地方人氏并无不同。只有住下来,喝沅江水,吃郊县米,才知道常德人有自己的历史、文化、传统和故事;才知道,这个北连荆襄、西通川黔、东扼洞庭、南接长衡的所在,不单为历代商贾看好,更有兵家所见略同,在这里大动干戈。远自西汉、近到北伐,常德经磨历劫,战祸频仍,曾有“沅水浮尸蔽江”、“百里人烟绝迹”之悲惨史录。战乱过后,常德人依旧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休养生息、重建家园,短则几年,长则十余年,便又在废墟之上恢复旧日繁荣。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眼见今日繁华早已将昔日历史层层叠叠地压在深处,令你翻不动,找不着。只有唯一的一场中国人与外国入侵者的大战,化作星星点点的故事,如同从历史的深井中冒出的串串气泡,时断时续却又不绝如缕。那些故事,在一代代老百姓中口传心授半个多世纪,一直流传至今。


在老百姓心中,这些故事就是历史。


11943:中国与世界


民谣:民国卅二年,立冬起狼烟,稻田生稗草,湖中不见打鱼船。


民国卅二年即1943年。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年轮走过崎岖的1942年,世界和平力量从战壕里、农田中和机器旁抬起头来,看见了远远的地平线上那道胜利的曙光。


1943年初,历时半年多的阿拉曼战役结束,有“沙漠之狐”美誉的德国将军隆美尔所指挥的非洲军团遭到彻底失败,英军从此掌握了非洲战场的主动权。


在苏联的高加索和库尔斯克地区,苏军向德军发起强大的反击攻势,德军被迫后撤。1月14至24日,丘吉尔和罗斯福这两位政治巨头在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举行会晤,在讨论了军事战略问题之后宣布了一个大出记者意料的声明:英美两国要求德、意、日三国无条件投降。


根据卡萨布兰卡会议协议,英美将于7月在意大利西西里岛联合进行一次大规模登陆作战。英国的蒙哥马利将军和美国的巴顿将军指挥3200艘舰船和4000架作战飞机,以478万兵力的绝对优势席卷全岛,打通了地中海航线。几乎与此同时,意大利国内发生政变,国王、王室和忠于国王的军队将领将墨索里尼监禁起来,新政府向反法西斯同盟国投降。轴心国的三条腿被砍去一条。


在与中国抗战局势息息相关的太平洋战场,美国军队凭借强大的战争实力向日本反击。继中途岛大海战重创日本海空军之后,美日两军对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的所罗门群岛南部的瓜达尔卡纳尔岛展开了半年之久的激烈争夺,直到1943年2月,这场恶战以美军完全占领该岛和日军丧失了在西南太平洋的战争主动权而告终。为遏制美军攻势,日军大本营进行了“伊号”作战行动。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海军大将亲乘飞机视察前线,鼓舞一线部队士气,因密码被美军破译,他的座机遭美空军战斗机袭击,山本毙命。天皇精确地计算出,这一事件对日本国民和军队的打击“不小于损失了三个师团”。


在中国战场,自第三次长沙会战之后,日军于1942年5月至8月发动了浙赣会战,中国三战区和九战区部队与8个师团14万余日军激战三个半月。日军以3万余人的伤亡代价摧毁了衢州、玉山、丽水机场,又因兵力不足而无法久据不得不退回原处。中国军队在这次会战中仅阵亡人数便达4万多,亦是损失惨重。


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广大敌后抗日战场,八路军、新四军及其他抗日人民武装与日本侵略者和汪伪政权进行着顽强斗争。八路军在山西、河北、山东、河南等省运用人民战争的战略原则和游击战、运动战的战术方针,广泛发动人民群众,反击日寇对占领区和敌后抗日根据地的疯狂“扫荡”,取得了重大战绩。


1942年2月,中国政府为保护国际战略物资的进入通道——滇缅公路,派出精锐部队,组成中国远征军赴缅甸与日军作战,这次远征经历了惨重的失败。1943年初,中、英、美三国首脑商讨反攻缅甸,由卫立煌和美国将军史迪威分别统领一支大军向缅甸北部的日军部队发动攻势。


1943年的小城常德,就是在这样的国际国内背景下,一步步走向战争的。


2汉奸比鬼子更坏1943年11月2日黄昏,日军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向位于各自攻击出发地域的第3、13、39、68、116师团及配属的火炮、飞机、战车、毒瓦斯、工兵分队下达作战命令。


刚立冬的湘西北大地,落日的余晖中有一层薄雾。随着日军飞机第一次冲击波对中国守军前沿阵地的轰炸,那层脆弱的雾气荡然无存,代之以久久不散的硝烟。


横山勇在前任司令官冢田攻坠机身亡之后,由东京飞来赴任。在他首次指挥的鄂西会战中,他大胆地将指挥所设在距前沿仅4公里、在中国军队火炮射程之内的沙市。作战之初攻势顺利,中国军队接连被分割击溃。


重庆军委会将在云南筹建远征军的原六战区长官陈诚紧急召回,协助刚接任战区长官的孙连仲调整阵容。几天后,中国军队分数路夹击围攻日军,战场形势大变,横山勇无奈中下令撤退。此役劳而无功,新任军司令官威望随之大打折扣。


这一次横山勇谨慎用兵,他首先造成向鄂西进攻的虚假态势,吸引中国军队主力离开常德附近向西南方向调动,然后再猛扑常德城,将中国部队援军挡在圈外,试图一鼓作气攻克城池。


横山勇的作战意图会战初期没有被重庆的蒋介石和六战区长官孙连仲识破,中国军队因此付出了沉重代价。


而横山勇挥兵在湖滨水网的复杂地况作战,得助于一个中国人,可谓得一人而尽得“地利”。这人就是人称彭叫驴子的湘西惯匪。


湘西匪患驰名全国,土匪啸聚林莽占山为王,平日欺压百姓掠抢无恶不作,解放前的国民政府和解放后的人民政府都曾将治理匪患作为湘政要务。抗战时期,经常出没于湘西的匪首彭某,竟也想乘天下大乱为自己争一个名分,先是派人到湖南省政府下书,说是要参加抗日,要求给予军长头衔和按一个军的实力配发武器并供给粮饷。当时张治中当任省主席,一打听此人,皆说民愤太大,血债累累,万不能与其为伍,再说彭手下不过七八百人,如答应让他当军长,岂不闹出天大笑话。于是省政府回书下令解散彭的武装,如愿抗日可分别应征入伍。彭某自然不从,于1941年又投奔了汪精卫伪南京中央政府。正值汪伪政权人心丧尽、千夫所指之际,来一只狗也是好的,何况还有数百条枪。大汉奸周佛海亲自给彭某回信,拨枪发钱,委以“和平救国军三湘特遣纵队司令”官衔。从此这伙匪徒更加为虎作伥,坏事做绝。


匪首彭某叫什么名字,史无记载,那时活下来的老人们也都不知道,只是相传这人身材细高,白面皮、长脸、说话声高,故称“彭叫驴子”。


这个名字正是因为常德会战而为常德人所刻骨铭记。仿佛没有他带路便不会有那场战争。“千刀万剐彭叫驴子”一时成为常德人妇孺皆知的话。


彭叫驴子接到指令,来到11军指挥部,在作战地图中指出哪条河可以徒涉,哪座山有条秘密小路,哪个地方早已设下机关千万不能通过,哪个地方是地图上没有标出来的沼泽。


不但如此,在日军发起攻击时,彭匪还带领几名亲信匪徒亲自为几路日军带路。这一仗中国军队失去许多利用天然障碍和地形熟悉的优势。


从2日傍晚至3日天黑,日军以12路兵力趟着湖沼水网的泥浆,向宜都至荣华之间的广阔地带猛烈冲击,这是六战区和九战区共同构筑的第一道防线。


中国军队部署在这里的,是王甲本79军、王泽浚44军、梁明汉99军。


8个步兵师在180公里的防御正面上,顽强抵挡着日军的进攻。


3日中午,日军116师团主力在20余架飞机配合下,首先在99军92师防守的扁担河一带突破防线,顺势攻克南县县城后,迅速向两翼包抄过来。


4日深夜,日军攻陷街河市79军右翼98师阵地,公安县陷落。日军直插一线守军侧背,孙连仲下令一线部队退向二线。


从5日凌晨起,守军与追来的日军接火,边打边撤。至6日晚,第一线阵地全部落入敌人之手。


回忆起常德会战最初阶段的滨湖地带战斗,几位老人都提到伪军。提起这些中国人中的败类,他们气得至今仍然牙根痒痒。


“这些人,打中国人一点也不手软。”


“有时候被日本兵赶到前边,遇到伏击先死这些人。”


“这些人军事素质比较差,要紧的仗就不让他们上了,自然有功劳也不是他们的。”


“这些人在日本那边也受气。吃的、穿的、武器,都没有日本兵好。”


“说起来这些人也够惨的,中国人、日本人,谁也不拿他们当人看。


他们的家眷在乡里最受歧视。”


也许是因为战争初期打得实在太惨了,所以汪精卫的“***和平建国”的说法真的打动了一些人。至1943年,国民党军政高级官员投敌的竟达80人,其中军队将官58人,国民党中央执委22人,军队中不论中央军还是杂牌军,都有集体投敌当伪军者。查阅战史中常德会战日军序列,伪军竟有11、12、13师和新编第5师4个师参战。


一位当过伪军的老人说:“谁让你听了汪(精卫)先生的话,苦也活该,死也活该,没得人说哟!”


无法向人诉说自己的痛苦,这无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


关于彭叫驴子的后事,众说纷纭,其中以“改名换姓毁容隐匿天津,1948年被军警捕获,以汉奸罪处死”一则更愿为人所信,符合中国人自古有之的“恶有恶报”的美好愿望;而“抗战胜利前夕携巨款和十七姨太逃往国外再无消息”则使人心生气愤,故认为是谣言——虽然这两种说法均不见正史。


3大丈夫死何恨焉!


仗从一开始就打得被动。4天丢失第一道防线,守军向西后退30余公里,利用既设工事形成第二道防线。


11月7日,日军跟过来,将攻击重点放在以暖水街为中心的山岳地带。


守军5个师面对日军优势兵力和火力,守得勉强但还守得下去。不料两天后远在重庆的蒋介石突发奇想,改变孙连仲的部署,要求在那一带的部队向日军发起反击。孙连仲刚上任六战区长官,自知无力抗命,只得勉强调整部队,组织反击。不待把部队调整好,11月10日,日军先发制人,攻克方靖66军185师和王甲本79军98师防线。


想反攻,却连守势也无法维持,二线阵地动摇,暖水街核心阵地暂6师被日军第3师团围攻,苦战一昼夜才得突围。


日军在第二线得手,继续向南压过来,追歼常德周围的中国军队。11月13日,横山勇亲自指挥第3师团和佐佐木支队,对位于石门一带的汪之斌73军3个师形成包围,意在歼灭这支中国军队的有生力量。


这一仗苦了日军的工兵,为保证火炮在湖滨水网沼泽地带跟随步兵前进,工兵分队铺设道路、架设浮桥,有时干脆跳入泥浆或河水中手举肩扛。横山勇没有重犯前任冈村宁次因道路不好就不带大炮的错误,而工兵的辛苦也得到了充分的报偿——小镇石门原本就十分破旧的工事,在日军猛烈的炮火面前显得形同虚设。


73军所辖的3个师为15、77和暂5师,分别防守小镇的东、北、西3个方向,背后是一条澧水河。13日,日军猛攻一天,双方均伤亡惨重。14日清晨,日军以飞机大炮轮番进行长达两小时的毁灭性轰炸,然后分兵3路对守军阵地进行分割包围。8时,军指挥部与各师联络全部中断。8时30分,一股日军竟穿越阵地直插77师指挥所,师长急令焚烧文件后拔枪组织反击。幸而日军来的不多,在从阵地上赶过来的一个营和师特务连的拼力抗击之下死伤大半,其余夺路逃回,师部才免遭没顶。


下午3时,唯一的退路澧水河也被日军切断。军长汪之斌焦急万分之下,决定留下一支部队做掩护,自己率主力向日军相对稍弱的城西方向突围。


军长选中担任掩护的部队是彭士量暂5师。


11月17日,汪之斌站在位于慈利西南的岩泊渡路口,看着自己的兵三三两两地向这里走。士兵们有气无力,垂头丧气,许多士兵身缠绷带、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走过来。收容队的军官不断报着他们的单位:“15师2名,77师4名,15师3名,军工兵营2名……”


极少有暂5师的士兵,更不见师长彭士量。


一个不祥的预感自从分别的一瞬便开始笼罩在汪之斌脑际。而此时,他几乎已经断定不幸早就发生。他了解彭士量。


彭士量,号秋湖,37岁,湖南浏阳人。湖北明德大学毕业后投考黄埔军校,第4期政治科,毕业后在第10师任排长、连长、营长。北伐时以英勇善战升副团长,继而又入陆军大学第11期深造,毕业后任参谋主任、团长、师参谋长、副师长。1941年任六战区长官部高级参谋兼干训团教育处长,1942年任73军暂5师副师长,1943年初升任师长。


5月上旬,暂5师在鄂西会战中阻击日军40师团一部于华容城郊。彭士量在战前亲自为部队作动员,战中屡次深入火线激励官兵奋勇杀敌。彭师与当面日军相持近一月,日军伤亡惨重,久攻不克,无可奈何,彭士量全师则班、排、连、营长几乎换过一遍。日军的广播电台称暂5师为重庆军队中最死硬抗日的部队之一。


汪之斌望断伸向远处战场的一条小路,无限惆怅中又深怀歉疚。他知道,无论谁在那个位置都注定凶多吉少,彭士量又是那样的个性。


14日下午,彭士量率部顶住冲入城中的日军的强劲冲击,掩护军长率主力向城西突围。战至傍晚,日军做短暂喘息休整后又发起攻势。彭士量将各团人员收拢起来,退到城西。清点人数得知,全师伤亡已达十之七八,最惨的是伤员无法救治,眼看着鲜血流尽一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