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卯时，比武大会如期举行。

虽然昨晚一番折腾，让众人没有睡好觉，但这两年一度的盛会，却是耽误不得。这一天，只见唐崖司较场坝人山人海，鼓乐齐鸣，彩旗飘舞。这武试会场是对外开放的，不但十八司有身份的人都到了现场，便是其余各司的老百姓，也有不少前来看热闹的。这武试盛会，比每年七月十二的女儿会1热闹多了。

黄振旗、田世爵和覃华亭等十八司的土司王爷坐在较场点将台的最上层，而下面的一层，则是来自十八司的十八位考官，这些人不但德高望重，更是各司名镇一方的武林前辈，不是掌门，就是长老。例如忠路司白云寺的智圆大师，容美司德充观的无趾道长，唐崖司仙佛寺的桫椤上人，散毛司思源堂的堂主向思源，施南司五峰山的妙师太，宣恩司禹王宫的宫主乾清散人，建始司朝阳观的三阳真人，这些人门人弟子众多，这次武试弟子，不但是各司只见的比试，也是各门各派一次真刀实枪的较量。

较场之上，各司的参赛弟子列成十八支队伍，前面是一位旗手，举着各司的旗帜。各司的武士身着不同颜色的衣服，一身劲装，绣着各种图案，但他们的衣服上都有一个统一的标志——在背后绣了一幅白虎图案——白虎是巴人崇拜的图腾，这是他们的统一标志。

卯时刚到，只见一对武士抬出猪羊鱼、包谷酒，点燃香蜡纸烛，开始祭拜祖先廪君。只见一位身穿奇装异服的端公先生（巫师）走上点将台，仰头望着天，双臂斜举，接着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嘴里喃喃地念着咒语。一开始还能听清楚每个音节，但他越念越快，每个音节似乎被黏在一起，到后来只看见他嘴皮不断开合，节奏极快，却听不清在念些什么。与此同时，只听见校场之中“通通通”一连放了十八响礼炮，伴着礼炮声，锣鼓敲打起来，唢呐吹奏起来，鞭炮点了起来，一时之间，通通咣咣，噼噼啪啪，热闹非凡。

伴着鼓乐和礼炮声，只见演武场中跑出八百名身穿草衣、赤足裸臂的武士，踩着鼓乐的节奏，跳起了古老的茅古斯，这茅古斯是巴人最古老的舞蹈，据传在原始社会时期就已产生，主要动作是模仿劳作。只见众武士时而模仿栽秧种谷，时而模仿薅草，时而像在围猎，时而像挥舞连枷，时而像在砍柴，时而像在割草，时而像在推磨，时而像在打谷……他们的身体随着鼓乐有节奏地颤动着，一边跳跃挥舞，一边嘴里发出“吙吙”的吼声，，极有威势。

礼炮放毕，鼓乐齐停，只见黄振旗缓步而出，满面春风地走向将台，他身着锦衣华服，头包彩帕，散发出一方土皇帝的霸气，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只听他清了清嗓子，以响亮的声音宣布道：

“此乃中秋佳节，唐崖群贤毕至，令黄某蓬荜生辉。我施南府十八司，上感廪君开疆拓土，下佩巴蔓子将军割首护城，悠悠千年，弹指百代，盛衰更迭，兴亡交替，唯尚武遗风，传承至今。今大明治下，太平盛世，皇恩浩荡。我十八司人才辈出，外可保家卫国，内则修身养性。今邀宾客三千，遴选青年才俊七十二人，齐聚唐崖，以武会友！……”

黄振旗说完，向东西南北各鞠一躬，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唐崖司仙佛寺桫椤上人又宣布了比武规则：不得使用暗器，不得偷袭，不得使用下流招数，不得伤人性命。这武试对各司均有名额限制，每司最多只能派出四名武士参赛，也可以少于四名，不分男女。年龄方面也有限制，既不得低于十六岁，但也不得高于三十六岁。武试共分五轮进行。由于第一轮共有七十二名武士比试，因此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组，每组九人，同一司的武士务必交错开来，不得分在同一组。第一轮测试功力，主要就是比试力气。在较场的西边，共放置了九对一百斤重的大石锁，每个武士都必须双手拎着石锁奔跑五百丈，跑在前四名的自动晋级，落后的五人则被淘汰。这剩下的四人进入第二轮，对手依然是同组的，只不过从第二轮开始，便是一一对决，对手由抓阄决定，胜者过关，败者淘汰，中途若有受伤退出者，对手自动晋级。第二轮过后，同组的两名胜者再次交手，决出胜负。这样，八个组最终只有第一名能晋级八强。八强产生之后，若同一司有两人或两人以上晋级，依然要再次避开。进入四强后，同一司的武士再次避开，除非同一司有三人同时进入四强，迫不得已，才会和同伴交手，分出胜负。以此推进，最后夺得状元者，务必连过五关。武试分四天进行，除了第一天举行第一轮和第二轮比试外，其余三天均是每天一轮。八月十八的决赛之日，往往是历次武试的焦点。夺得状元之人，不但有丰厚的物质奖励，还被授予“白虎勇士”的称号。因此，各司向来对此极为看重。

唐崖司派出的武士自然是以黄殿英为首，其余三人分别为老四黄殿全、老六黄殿雄、老七黄殿豪。忠路司以覃少川、陈子游二人为首，容美司以田九霄为首，散毛司以向飞龙为首，施南司覃北城兄弟四人齐上阵，其余各司所派之人，均是千里挑一甚至是万里挑一的最杰出的青年武士。

在第一轮的力气比试中，黄家四兄弟轻松胜出，覃少川、陈子游、田九霄、向飞龙、覃北城兄弟四人也毫无悬念地过关。覃少川、黄殿英和陈子游分别是上一次武士的状元、榜眼和探花，自然最是引人注目，而田九霄田九龙兄弟俩由于上一次外出公干，未能参加，这一次有武功最高的田九霄出赛，引来的关注目光也不比那三人少，因为在私底下，很多人都认为田九霄的武功即便不在覃少川之上，也至少能和他打成平手，况且，年轻人练武，进步神速，一日千里的事情不是没有，谁能说得情这次不会有人横空出世呢？因为今年这次武试，除田九龙受伤不能参加外，十八司符合标准的年轻高手全都到齐，也许这将是历次武试中最为激烈精彩的一次。

第一轮武试在上午便宣告结束，被淘汰的，自然是垂头丧气，过关的自然摩拳擦掌，开始准备下午三十二进十六的淘汰赛。唐逍本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盛会，此刻，他却偏偏不在现场。他只能在地牢之中帮忙看守牟虎翼。

“牟兄，你若也有机会参加这武试，保管进入前三甲。”唐逍听见外面鞭炮齐鸣，鼓声震天，一时心痒难熬，对牟虎翼说道。

“这样的比试，莫说我没有资格参加，即便能参加，我也不会去的。”牟虎翼似乎有些不屑一顾。

“为何？”唐逍问道。他自被老酒鬼打通全身经脉之后，不但顽疾痊愈，于武功一途也由原来的厌恶转而变得痴迷起来，但自从听了智愚大师的话后，只是翻来覆去地练那简单之极三招，却也进步神速，越来越体会到其中的乐趣。那三招看似最为简单，要连贯起来循环使用，却极为不易，因为其中依然涉及最基本的同时也是最为高深的武学要领，其一是速度，其二是力度，其三是角度，还有步法、身法的配合。这看似简单的要领，其实万千变化，无穷无尽，若要发挥到极致，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甚至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够达到智愚大师所说的无形无相的境界，因为到了那样的境界，一切都返璞归真，也许就像北刀傅一尘，所有的招式最后其实都只是一招，练习其他的招式，都是为了那一招。那一招是再没有变化的一招。但那一招的形成，却又包含着无穷的变化。

“即便夺得状元又如何？不过是浪得虚名。这武试，在我看来，不过是十八司的争名夺利，只是换了一种形势罢了。哪司的武士夺得状元，哪司的人就觉得脸上有光。这一切，于施南府的万千百姓又有何用？老百姓也不过是当一场热闹去看罢了，他们看完一场热闹，回去依然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十八司开这个比武大会，不但劳民伤财不说，而且刺激各司加强武备，一旦发生争斗，伤亡的还不是那些武士，受害的还不是那些老百姓？如果他们愿把这比武大会的钱，花在兴办书院、推广汉文化、架桥修路这些造福一方百姓的事情上，施南府也不会如此蛮荒。如果他们肯把时间花在商讨如何革故鼎新、破除陈规陋习上，也不致有今日之愚昧，百姓也不致受那么多苦难，像我姑姑那样的悲剧，即便不能断绝，也定然能减少许多！”牟虎翼说道。

唐逍顿时沉默不语，这样的问题他从未想过。之前，他一心只想治好自己的病，只想活下去，至于家国兴衰这等大事，只在读书时涉足过，却从未想过与自己有多大的干系。更没有想到牟虎翼一个棒客头子，成天所想并非打家劫舍，反而是这等于国家民族有利的事情。一时之间，不由得思绪恍惚，隐隐觉得他言之有理，好男儿生来便当如此，却又觉得有几分好高骛远，不切实际。

“牟兄识见非凡，若非受困于此，必然大有作为。”唐逍说道。他到底还是个年轻人，一旦摆脱病痛困扰，顿时如猛虎出笼，他也需要一个目标。他原本想到的第一个目标便是练好武功，报得杀父之仇，同时找到失踪的妹妹，并没有想过如何建功立业，做点治国齐家平天下的事情。听了牟虎翼的这番话，不由得暗叫惭愧，，顿时想到身为将军的父亲。他父亲早年镇守边关，那时是边关需要他，他毫无怨言，守边关二十余载。自江浙一带倭寇横行，皇上还没下旨让他去前线，他却主动请奏抗倭，最终却死得不明不白。他虽自幼不在父亲身边，却也知道他是个英雄，是个硬汉，每每有人提起，都是伸出大拇指的人多，在百姓之中，更有人将他当作一代名将。这莫大的荣耀其实早就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他也知道父亲抗倭绝非为了虚名，那只是出于一个军人的责任感而已。

“唐兄所言，是高看了虎翼。并非我识见非凡，而是有着切肤之痛，例如唐兄，你自幼身受病痛之苦，于这方面，只怕连七老八十的康健老人，也不如你体会得深。你顽疾在身之时，想尽千方百计，一心只求治愈，其实和我一样，我一天不破除那些臭规矩，一天不能安心。在达到目的之前，付出一些代价是必然的。总之，只要虎翼一天不死，就一天不会放弃！”牟虎翼慷慨激昂地说道。此时此刻，他丝毫不像一个囚犯，反而更像一个怀抱理想的热血青年。

“牟兄既有如此抱负，我唐逍即便拼了性命，也要将你救出。”唐逍被他说得热血沸腾，慨然说道。他遂将自己的计策对他说了个详细。牟虎翼一听，立即摇头道：“为了我的安危，而让唐兄涉险，这岂不是欲陷我于不义？况且，在下虽与唐兄只是萍水相逢，但第一次见到你，已把你当成了兄弟，这等不义之事，我万万不能答应！”

“我有办法脱身的。子游和田大哥都会帮忙的。”唐逍说道。原来，他的计策便是由他假扮牟虎翼，将他换出，然后让牟虎翼将他击昏，制造他越狱的假象。这样做假虽不甚高明，也极易被黄殿英识破，但这是他所能想出的最好的计策。即便被黄殿英识破，也有借口分辩，因为犯人越狱这种事，虽说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你别说了，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牟虎翼断然说道。唐逍知道自己很难说服他，只得继续陪在身旁。在他们所在的地牢外，还有数十名武士日夜守卫着，即便偷梁换柱，时机也不易寻得。

中午时分，有武士送来饭菜，唐逍按彩儿传授的方法，仔细检查，确信无毒之后，才放心让牟虎翼吃下去。

较场那边，众人吃过午饭，未时刚到，第二轮比武准时进行，这一轮比武，比第一轮比力气精彩了许多。三十二名武士捉对交手，很快分出胜负，十六人过关，十六人被淘汰。黄殿英对阵一名散毛司的武士，他的三个兄弟所遇到的对手也相对较弱，全都轻松过关。覃北城兄弟四人，只有他和三哥覃西城过关。因为覃东城遇到了覃少川，覃南城遇到了田九霄，双方交手均在百余招以上，但兄弟俩还是不敌，只得甘拜下风。而陈子游和向飞龙也轻松击败各自的对手，过关斩将。覃彩儿在哥哥和陈子游比武时，叫得最是响亮，连手掌都拍红了，虽明知哥哥和陈子游必会过关，但还是又兴奋，又紧张。

沙溪司覃富润手下的武士在这一轮竟然全被淘汰，他面色铁青，将他们训斥了一番，不过他一向只热衷于做生意，这等大好机会，自然不肯放过，早已命人包下一家客栈，暗中做了庄家，设下赌注，列出了状元的热门人选，他最为看好的状元人选依次是田九霄、黄殿英、覃少川和陈子游四人，赔率分别是一赔一两二，一赔一两五，一赔一两八，一赔二两。在此之前，他专门派人花了不少工夫收集各司参赛武士的资料，将他们的武功路数、进境、身体状况做了详细分析。田九霄自幼天赋过人，习文练武，刻苦自律，武功刚柔并济，在拳法、刀法上有很高的造诣，生平对敌，从未败过，更兼他胸襟开阔，豪侠仗义，在施南府年轻一代中，隐然群龙之首，因此，将他列为武状元的头号热门，可以说是众望所归。黄殿英自上次以一招惜败覃少川之手后，这两年一直卧薪尝胆，到中原遍访名师，最近一年，又连请三位高人指点，武功进步之快，恐怕早已超过覃少川，将他列为第二人选，并不为过。至于覃少川，因他是白云寺智圆大师的高足，智圆大师在施南府，是数一数二的前辈高手，自古名师出高徒，他已在上一次折桂而归，将他列为第三，或许稍有低估之嫌。陈子游是覃少川的师弟，同出白云寺门下，但因年纪尚轻，上一次虽夺得探花，很多前辈都认为是他运气好，在进入前四名之前，未曾遇到真正的高手，例如田九龙、覃北城、向飞龙等人。这些高手，不是被覃少川击败，就是在黄殿英手下出局。当他对阵黄殿英时，虽在三百招之后才分出胜负，但与师兄相比，还是逊色几分。这武试大会不但观众如海，更是赌徒们的盛会，覃富润的盘口一开，押注之人就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当然，庄家不止是覃富润一个，各司之中不乏豪赌之人，便是黄振旗父子作为东道主，也暗中命人开出盘口，准备乘机捞一大笔。只是他们列出的状元热门候选人和覃富润略有不同，将儿子黄殿英排在了第一，赔率竟然达到罕见的一赔十，其后是黄殿全、黄殿雄，然后才是田九霄、覃少川、陈子游等人，这等排法，众人都认为他不过是制造气氛，给儿子们打气。因此，到这边来押注的人，简直挤破了门，场面比覃富润那边更加火暴。

八月十五很快在一片热闹中过去，到了晚上，黄振旗父子再次大摆宴席，为参赛的武士鼓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