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太行山上(1)

作者:肖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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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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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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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26字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连陷关岛、香港、马来亚、新加坡、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缅甸等地,一时势头十分迅猛,受此影响,中国战场也出现了一个投降的高潮,包括第39集团军副总司令孙良诚及第69军军长毕泽宇在内的大批部队投敌。


华连智听到日美开战的消息,也是十分震惊,他接受过完善的西式教育,不是一介武夫,对世界大局有所了解,知道美国的国力之强盛决非日本可比,虽然日本此时风头正旺,但从实力对比来说,日方胜算渺茫。他又开始后悔了,悔恨自己为什么不再坚持一段时间,坚持到现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就不会再屈服,自己是应该和胜利者站在一边的!


他婉拒了出任汪精卫政府主办的《青年日报》副主编一职,说是要回老家当个教书先生了此一生。他此时真是万念俱灭,心如死灰,过去的一切豪情大志尽归尘土,唯一的想法就是攒够一笔路费去遥远的满洲看望夏知秋,去圆最后一个心愿,见了她便死了也甘心。


华连智一路辗转回到江南的河山县,到了县政府,只见办公楼前树立着日本国旗和汪精卫政府的“国旗”,看见太阳旗在生他养他的家乡迎风飘扬,不由得想起一句古诗“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明末东林领袖钱谦益的这首《后秋兴》,真切地反应了他此时内心的痛苦和无奈。


去年接任邵瑞林当县长的俞少鸿,正在办公室对记者发表谈话:“自军兴以来,我县儿童失学严重,俞某深为痛惜。适逢皇军莅临驻扎,整肃治安,俞某不才,接任县长,彼此相互协力,力图社会复兴。现在退居乡间者,己大半问归故,市面日趋繁荣,人民安活乐业,并成立小学六所,然条件较差,规模甚小。当前教育,惟日语一门实为当务之急、欲谋中日亲善,必以沟通文化为前提。为目前之需要,是以县府将六所小学并归一所,凡志愿入学者,书籍自备,学费免收。”


众人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华连智一脸苦笑,没有拍手,这种陈词滥调他早就听腻了。


俞少鸿推了推鼻梁上的高度近视镜,看到了华连智,因华连智懂日语,正拟派他当日语教师,当下对他说:“今后的教育方针,乃促进中日亲善,应使儿童切实认识中日系同文同种之邦,并撰拟中日亲善之故事,随时向学生讲述,以引起其对日之同情。”


华连智晚上回到宿舍,想着怎么“撰拟中日亲善之故事”,正觉得滑稽可笑,忽然“乒乓”声响,飞来一块石头将窗户玻璃打碎,有人喊道:“狗汉奸!”他推门而出,却不见人影。


第二天,他开始给学生们上课,教授日语入门课程,学生们叽叽喳喳乱成一片,有的说这弯弯扭扭的日本字母像蚯蚓,像鸟爪,他也不去管课堂纪律,反正自己也是抱着混一天是一天的心情。


但就是想混也不是这么好混,晚上他刚入睡,窗户玻璃又被石头砸碎,起床开门一看,见门上贴着一张刊有《我对当前时局之认识》及他和日本军官合影照片的报纸,他的头像被红墨水划了一个大大的叉,写着“汉奸走狗华连智,你是河山县之耻”。


他撕下报纸,以被蒙头继续睡觉,不料半夜时分,有人“砰砰”敲门,喊:“着火了!”他惊醒过来,果然闻到了烟味,开门一看,只见门口裹着一团报纸烧得正旺,他不假思索,抬脚就踩,把火焰踩灭后才觉得脚底粘乎乎的不对劲,低头一看,一阵刺鼻的恶臭扑来,原来报纸里裹着一堆大便,是人有意烧着了报纸来引他上钩。


他又惊又怒,“汉奸走狗华连智”字迹幼稚,喊声也是少年嗓音,这报纸包大便的行径显然也是顽童的手笔,调皮的四弟连孝过去就常搞这等恶作剧。自己原本是堂堂的学生领袖、陆军中校,那是何等风光,不料回到家乡却被几个顽童如此作践。他想到这,又是一阵伤心难受。


不光是晚上被骚扰,白天学校里的同事们也对他这个在报纸上公开投降的前军官敬而远之,有时还能听到零碎的风言风语,什么“怕死鬼”“软骨头”之类,走在路上也感觉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华连智有一次上课回来,宿舍门上贴了一张小纸条,写着:“华连智,你如还有良心,就去看看方惠亭老先生。”


他拿着这张纸条,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他小时候的私塾先生姓方名惠亭,字善初,人称竹斋先生,是前清举人,做过一任河山县知县。满清覆灭后,他退居乡梓,教书行医,垦田铺路,为人端正,乐善好施,方圆百里百姓交口称赞,遇到什么棘手的纠纷总会请他出来主持公道。虽然到处在开办新式小学,但毕竟是新生事物,华宜农认为孩子在那里学的东西太少,又素来敬重方惠亭先生,于是华家四兄弟在去上海上西式学堂前,都先后在方老先生的私塾念过书。曾有人主张让小孩子早点学英文,以后做生意好和洋人打交道,华宜农不以为然:“洋文翻来覆去才那二十几个字母,哪及得上我们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孩子从小就要打好国文基础,洋文尚在其次。”


方老先生白眉白须,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但教书却十分严厉,孩子们背书时他就把戒尺拿在手里,背《三字经》时会突然提问《百家姓》,背《百家姓》时又会突然问到《千家诗》,如果问了上句接不上下一句,手背上就是火辣辣的一尺子,毫不手软。


华家四兄弟学习都十分刻苦,很少挨打,尤其是连智记性最好,《论语》、《孟子》、《中庸》、《治家格言》等背得滚瓜烂熟,不但从没被打过,而且常常得到方老先生表扬,夸他长大一定有出息。


连孝却是个调皮鬼,经常搞些恶作剧。方老先生有夜间起床小便的习惯,他那个黄铜便壶放在私塾的后园石阶旁,由每天值日的学生负责清洗。那天课间时分,连孝在后园抓了只小耗子玩,要上课了正愁没地方放,一眼瞅见了老先生的便壶,便把小耗子塞进便壶里,再盖上盖子,上完课却把这事给忘了。老先生浑不知情,半夜里照常起来解手,揭开便壶的盖子后,那小耗子在里面憋了半天,给尿这么一刺激,“腾”地窜了出来,冲着老先生的命根子就是一口。把个老先生吓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那可是隆冬季节,连惊带吓生起病来,卧床一个月才养好。老先生自然是怒不可遏,但学生们谁也不知道是哪个把耗子塞进便壶的,于是都被罚站。连信知道是弟弟连孝的错,看到老先生病倒了,于是捡了几根柴火背在身上,学着书上负荆请罪的模样,瞒着父母,带着弟弟,溜进老先生的卧室,跪在床前请罪。方老先生本来十分生气,但看到小小的连信、连孝在大冬天光着个脊背下跪,气也就消了,忙叫家人给两个孩子穿上衣服。事后奶奶和阿妈把连孝狠狠叱骂了一顿,连孝屁股上又吃了好几记扫帚。


连智责骂了连信:“你真傻,既然先生又不知道,干吗自个儿去承认呢,没得又惹家里人生气。”


连信说:“先生不是说了做错事情就要勇于承认么?我想告诉连孝,男子汉就要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说来也怪,事后方老先生并没记怨,相反,对连信兄弟更加关心教导。


方老先生是他们兄弟的启蒙恩师,多年不通音讯,本来一回家乡就应去拜访,但华连智心虚,一直不敢登门,此时看到这张纸条,心想是得去看望老师了。


这天华连智向学校告了假,提着礼物往乡下方惠亭老先生的家赶去。


一路上都是水墨一样的江南风光,小巧玲珑的石桥,黑顶白墙的深宅,淡淡的炊烟,河汊纵横,岸柳婆娑,大片绿波荡漾的稻田,远处点缀着钟灵毓秀的山丘……


春天的阳光在隐匿的山坞中透出脸来,碧绿的油菜地,油菜花香迎风飘来,给人心旷神怡的感觉。稻田里,水车叽叽呀呀地转着,一对牛犊欢蹄蹦跳,在母牛的胯下互相挤兑着,田陉上站着一只小白狗,仿佛发现了什么,不时“汪汪”叫两声。


这一切的一切,对华连智而言,都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路边一泓清泉,汩汩的泉水漫出泉眼,他弯腰喝了几口,大感心旷神怡。


他想起了父亲华宜农发达后一直顾念家乡,雇佣技术人员打机井,还送来化学肥料,使得乡村第一次有了卫生所。他想:“无论老先生如何骂我,我也须恭敬有礼,做人不能忘本。”


方老先生的家门前是个池塘,旁边是片翠绿的竹林,修竹婀娜,风景甚佳。他来到门前,却见家门紧闭,拍了拍门,无人应答,心想:“老先生年纪大了,耳聋了。”又用力拍了拍门,门槛上的灰尘簌簌而落,再看房屋已经有些破损,看来这家已经好久没住人了。


他想:“难道老先生一家人都搬走了吗?”抬头看见门两边有副对联,日晒雨淋,字迹有些模糊了,仔细一看,见是“苍松迎风常律己,晚节芳尽溢清寒”,他心中一惊,感到不妙,莫非老先生已经亡故了?赶紧找了附近的几个邻家一问,这才得知详情。


当年日本人占领河山县城后,国民党县政府一班人马逃走了,全县秩序一片混乱,城里各家商社店铺关门,人们不敢上街,到了晚上,河山县如同一座死城,毫无生气。日本人买不到吃的和喝的,一时处于窘境,而且这种死气沉沉的面貌也有悖“日中提携、东亚共荣”的欺骗宣传,于是他们找县商会的会长出面组织维持会,劝告各商家开门营业。谁知商会里几个头面人物早就溜之大吉,几个甘愿替日本人跑腿的小角色如邵瑞林之流又没多大的号召力,忙活了几天也没有一家店铺开张。日军司令官鹰木义春少佐大为光火,露出了狰狞面目,命令汉奸贴出告示,限河山县各商家在三天之内开门营业,否则就要放火烧店铺、杀人!这一招果然奏效,谁都知道日本人杀人放火从来不眨眼,一些商家害怕了,终于在威逼下开张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