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十字路口(1)

作者:肖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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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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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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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700字

回到武汉后,服务团暂时解散,华连智来到汉口安仁里的新家,这原是一座日本商社的小洋楼,建构别致,庭院精巧,是典型的日式建筑,抗战爆发后被国民政府接受,下面两层被改建为军医院,上面两层则拨给华家暂住,就这样也是华宜农多方托人活动的结果。下层所谓的军医院,其实住的都是前来修养的高级军官,并非真正的伤兵。


随着沦陷区各地的人潮蜂拥而至武汉,楼宅寒舍、旅馆屋棚,只要是个能栖风避雨的地方,都挤得满满当当,街巷市面上同样是人满为患,房租、粮米菜价直往上窜,每一个人都感到了无形的生存危机。


华连智见父亲青衫布履,面色苍老了许多,想起老父在战乱之际操持家业,日夜忧思,倍加艰辛,一时伤感不已,作为儿子没能为父分忧,实在有愧。当下又去拜见母亲,两个弟弟连信和连孝也在,战乱之中一家人又得以团聚,实在不易,尤其是三弟连信,也是自上海出发后就和父母分离,一个多月前才到武汉。


当晚,华家设下家宴,为华连智接风洗尘。华连智谈起一路所见所闻,感慨时局危难,说到动情处,不禁眼中含泪,华母想起家境惨淡,大不如前,母子两人一时相对流泪。


华宜农暗暗叹息,表情仍很平静,说:“粗茶淡饭也不错嘛。不论是国还是家,只要人在就好,就会有希望。”


七?七事变爆发后,尽管还有舆论认为这不过是日本对中国的又一局部蚕食行动,华宜农却预感到这是中日全面战争爆发的导火索,战火势必蔓延到上海,便开始准备将厂房、机器、工人内迁,淞沪大战打响后,已将部分设备转移至镇江、扬州一带。随着战争规模的急剧扩大,国民政府一面向上海调派大军,一面也开始组织工厂企业内迁,征用大量火车、汽车、船舶参与运输,一时交通十分忙乱,运输工具极其紧张。华家企业的大部分资产仍滞留在战火纷飞的上海,设在闸北、浦东一带的纱厂、珐琅厂、玻璃厂尽数毁于战火,事先转移到镇江、扬州的资产也因找不到运输工具而滞留当地,因为根据行政院的命令,政府只给与军工生产有关的钢铁、机械、五金、橡胶等企业发放搬迁补贴和许可证,轻工业一概不在此列。华宜农为此心急如焚,想通过杜月笙的路子走后门,未果。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华连诚勇救宋美龄,华宜农乘机和宋氏家族直接拉上了关系,在上海沦陷之前得以将大部分资产转移到安庆、芜湖一带。华宜农在上海滩的工商界中颇有影响力,担心日本人拉拢他当汉奸,便带着家人一起躲入公共租界,后乘船至香港。


日军来势汹汹,迫使华家企业再次搬迁至武汉,由于华宜农远在香港,组织不力,一路上损失了大部分的纱锭、布机、整理机、漂洗机、发电机等设备,许多技术员和熟练工人也在日军的空袭中丧生,抵达武汉的人员机器不过原来的三分之一,华宜农得知后心痛不已,和家人由香港经广州辗转来到武汉。此时上海、南京、太原、徐州等周围的大城市陆续失守,许多人员物资流向武汉,武汉反倒呈现出短暂的战时繁荣景象,华宜农赶紧组织开工生产,尽量弥补损失。


华连信当时却没有和父母一起躲进租界,他决心和老师同学们同甘共苦,随学校徒步西迁武汉,沿着长江曲曲折折走过了上千公里的流亡路,忍饥挨饿,风餐露宿,有时还要躲避敌机扫射,对于河山破碎、民不聊生之惨状,感同身受。他忘不了那些枯槁的手臂,乞讨的破碗,号哭的弃儿,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个小孩死去多时,尸体都己经发臭了,他的妈妈还舍不得,一直把他抱在手上。


当连智在席间说起路上种种悲惨见闻,连信却一直默默听着,没有做声,末了,才问:“二哥,你对抗战前景怎么看?”


华连智脸色灰暗,摇头叹息说:“茫茫前途,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与以前神采飞扬的他相比,表情判若两人。过了半晌,他又说:“我们是一个没有现代化大工业、没有组织完善政体的贫弱国家,抗日,只有尽人力、听天命而已。”


连信望着连智,似乎觉得眼前的二哥有些陌生,再也不说什么,只是扒饭。


席上家人谈论最多的还是缺席的华连诚。南京沦陷后,华连诚生死不明,军事委员会把他列入了“失踪”名单,但好几个月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谁都知道华连诚凶多吉少,只是没有确切消息,但华家无论如何不肯认为他已牺牲,都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奇迹会出现,家宴上,依然为华连诚留出一个空座位,摆放着一副空杯筷。


华连智心情十分矛盾,他一直没吐露大哥在南京保卫战中殉国的噩耗,他实在不忍再增添父母的伤心。


深夜,疲劳的华连智却无法入睡,此时,那个美丽的倩影又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


他打开日记本,写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思念就像是溶溶月色的一枕青霜,孤独而温馨;又像是南国初春的丝丝细雨,忧郁而缠绵……”这样的相思诗句或古典或现代,已不止一百次地出现在他的日记中。


他披衣起床,独自来到庭院静坐。


长相思,清月冷,月下流连,孤影徘徊,心绪如缕。


武汉地处长江中游,是当时中国的第二大城市,有两百多万人口,1936年粤汉铁路全线贯通,更让这个城市成为内地最重要的交通枢纽。虽然发表了《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但国民党的中央党部、行政院、监察部、内政部、经济部、交通部等重要军政机关并未立即西迁入川,而是首先转移到了武汉。武汉遂成为当时全国的政治、军事、经济与文化中心,成为事实上的战时首都和全国抗日救亡运动的中心。


虽然时局艰难,生活困顿,但武汉人民的抗日热情依然十分高涨,为抗战举行的募捐、集会和游行接连不断。他们似乎根本不害怕日本飞机的空袭,只要一打空仗,武汉所有的高楼顶上都挤满了人,大喊大叫,为中国空军助威,成为战场奇观。受此感染,有一次空袭警报响起时,连孝居然不听老师指挥进防空洞,而是独自一人悄悄溜出学校,爬上汉口总商会的钟楼楼顶,为空中的拼杀手舞足蹈。空袭结束后学校集合点名,发现少了一个学生,急得老师们满城寻找。这事把家里人吓了一跳,因此连孝每次上学及回家都由兄长或仆人跟随,以防意外。


这一天放学后,华连信接了弟弟回家,走到半路,连孝被路边小餐馆的菜香吸引住了,说肚子饿了怎么也不肯走,连信无奈,只好带着弟弟进了小餐馆,要了烤鱼和热干面。


连孝吃了几口烤鱼,嫌刺多,把筷子一扔,不吃了,要再来个灌汤鸭,连信皱起了眉头:“连孝,你今年多大了?”


连孝撇了撇嘴:“你属猴,我属猪,你又不是不知道。”


连信说:“嗯,你今年十五岁了,也该懂事了。很多你这么大的小孩子,都在辛苦干活养家糊口,你也要懂得……”


连孝把耳朵捂住,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听不听!你也来阿爸那一套!我怎么没看见哪个小孩子像你说的那样?”


连信指着餐馆里一个端着盘子跑进跑出的小姑娘:“眼前不就有一个吗?你看人家还没你大呢,可人家从不喊饿喊累,也不会浪费粮食!”


连孝脸上有些发烧,不再多说什么,夹起烤鱼又吃了起来,一边打量着那个小姑娘,只见她身材苗条,俏丽可人,挂着汗水的脸红扑扑的,灿如朝霞,可能刚从事跑堂这行,给客人端菜倒茶,手脚虽然伶俐,脸上却没什么笑容,不会打招呼。他心念一动,又想出了歪点子:“不是你,我也不会被三哥说了,得让你吃点小苦头。”


结帐出门时,连孝故意落在后面,背向着那个小姑娘,等到她端着盘子走近时,猛地一个转身,两人撞在一起,那个小姑娘惊叫一声,盘子“乒乓”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汤水四溅。连孝叫了起来:“哎哟哟,你把我的衣服弄脏啦!”


餐厅里的人都把眼光转过来,那个小姑娘红着脸连声说:“对不起。”听口音不是武汉本地人。


连孝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的衣服都被你弄脏了,这衣服很贵的。”


掌柜也大声责备:“怎么连个碗都端不好?”


那个小姑娘噙着泪水,满脸惶恐,一时不知所措。


一个瘦小的青年汉子从后堂赶来赔不是,他满脸满手都是灰,看来是在后堂烧火的伙夫。


连信走在前面,没看到连孝捣鬼,说:“没关系,没关系。”拿出几角钱放到柜台上,说:“两人撞到一起,说不上谁的责任,这算是我们赔打碎的碗钱好了。”拉了连孝就要走。


那个瘦小的汉子望着连信,忽然说:“你……你不是华家的三少爷吗?”


连信站住了,有些疑惑地说:“你是……”却想不起对方是谁。


那汉子激动地说:“俺是季初五啊,原来你大哥手下的兵,在上海伤兵医院俺见过你,那时你和二少爷一起来慰问过俺们。”


季初五带着韩小慧辗转千里,历经万苦,来到武汉投亲,谁知汉口济安堂药店已经在空袭的大火中焚毁,帐房的林先生也就是小慧的舅舅被烧死了,季初五一下子傻了眼。两人此时身无分文,只好到一家小餐馆打工,暂且落脚维生,本来季初五不让小慧干活,但小慧执意要替他分担,也跟着在餐馆帮忙。谁想到,居然在这个小小的餐馆遇见了连信连孝兄弟俩。


连信这才记起,当时医院伤兵很多,季初五瘦瘦小小,并没有多大印象,可季初五对华连诚的两个兄弟却是记得清清楚楚,见到他们不由地就生出亲切的感觉。


季初五说起别来之情,此时,连信和连孝方才得知大哥已在南京牺牲,而且是以如此悲壮惨烈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不禁泪流满面,连孝更是放声痛哭。


连信脸上泪痕未干,向着季初五深深致谢,感谢他在最后时刻对大哥的守护。


季初五眼眶也红了,拉住连信的胳膊,哽咽着说:“俺没有用,保护不了华营长,只能做这么点事……”


连信见季初五和韩小慧两人身上衣裳都打满了补丁,想到他们一路上颠沛流离,举目无亲,又见小慧年纪小小已成孤儿,流落在外,实在可怜,便说:“季兄,你和小慧妹妹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到我家去。你和我大哥是一口锅里吃饭、一条战壕里打鬼子的好兄弟,又对我大哥有恩,我爸妈一定会欢迎你们的。”


季初五举起袖口擦了擦眼泪,摇头说:“苦日子俺过惯了,不好给你们添麻烦啊。眼下这时局,你们也不容易的。”


连信顾念他和大哥的交情,执意相劝:“不麻烦的,我阿爸开了工厂,也要人帮忙,你过来干活,我们家决不会亏待你的。”见季初五还有犹豫之色,又说:“你也要替小慧妹妹想想,她一个小女孩儿在外受苦受累,去了我家,也算有个安身之所。”


季初五看了看小慧,点了点头。


小慧却低着头,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