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生离死别(3)

作者:肖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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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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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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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62字

华连诚楞住了,绍克尔这种冷酷的直白让他难以接受,他想起了弟弟连信的那句话:“世界上有哪个国家真心为中国好呢?德国会真心为中国好吗?美国会真心为中国好吗?说来说去,我们只能靠自己!”他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看来只能靠自己了,可这谈何容易?!


德国人其实非常关注远东的这场战争,他们决不放弃任何一点一滴通过战争学习战争的机会,在西班牙内战是这样,在中日战争也是这样。他们看到,中日双方在淞沪战场重演了二十年前的那次世界大战的阵地战场景:一方面,日军没有充分发挥自身的机械化装备优势,通过大纵深的侧面快速迂回实现对中国军队的包围,而是反复实施点对点的硬碰式的正面进攻,形成残酷而低效的消耗战,直到杭州湾登陆,才算是有了点迂回战略的影子,这和德军目前正在研究的新式战术相比差了一个档次;另一方面,中国军队在己方单兵素质不如敌、重型武器也不如敌的情况下,机械呆板地实施密集的人海攻守战术,试图不惜代价守住日军进攻方向上的每一寸土地,而不是利用内线作战的优势,攻击敌方的薄弱环节,最大限度地消耗敌人,因此这种打法也不能支撑长久。


中国需要德国的先进武器和训练指导,而正在加速重整军备的纳粹德国,需要中国出产的各类战略矿产和原料,陆军需要在中国检验其新式武器,克虏伯、西门子等大公司需要向中国推销其产品并扩大销售。但是,柏林更关注的却是作为强者一方的日本军队的情况,他们通过搜集日军的情报和战场表现,谨慎地评估日本这个盟友的分量。绍克尔对此也知晓一二,但他不能明言。


傍晚整队集合时,华连诚想起绍克尔说的“中国士兵中的很多人完全不具有军人气质”这句话,心里满不是滋味,他向士兵们训话,引用绍克尔的话鞭策士兵们,一再强调作为军人,要牢记“忠诚、勇敢、服从、责任”四个词,要从内心树立起“职业军人的荣誉感”。


晚上,华连诚正在营部给上级写报告,有人前来报告:“十连的排长高克平辱骂领袖。”


华连诚把高克平喊来,问起原由。原来,高克平在部队解散后,大发议论:“那洋鬼子说我们这些当兵的没有军人气质,奶奶的,他不过在中国呆过几年,懂个啥?我看,咱们队伍里最没有军人气质的,不是咱们当兵的,而是那些当官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军队由这帮贪污克扣、贪生怕死的败类指挥,还有什么狗屁军人气质!蒋光头要管好咱们这些当兵的,就得先管好他手下那些大官儿。”


华连诚觉得高克平的话虽粗鄙,倒也有几分道理,但一听高克平把蒋介石称作“蒋光头”,脸色顿时变。


高克平见华连诚脸色难看,“嘿嘿”一笑,说:“营长,我说的不是你,你一点都没有当官的架子,跟别的长官不同,倒像……像红军的指挥员。”这话虽然有些恭维的成分,但的确是肺腑之言。


高克平原以为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料华连诚脸色更加阴沉:“你说什么?”


高克平心中一跳,知道这回又拍错了马屁,解释说:“我是说你像是……红军的长官,他们把长官都叫指挥员,红军长官待人和气,从不打骂士兵……”


华连诚摇手打断了他:“现在只有国民革命军,没有什么红军了!抗战爆发后,包括以前的共军,全国的军队都在蒋委员长的领导下。以后,不许你再提‘红军’这两个字!也不许你出言侮辱领袖!对领袖的忠诚,就是对国家的忠诚,你明白吗?”


高克平怏怏地应了一声“是”,不再吭声。


华连诚对高克平并不了解,只知道他是东北人,会打仗,也有点文化,但爱吹牛皮爱发牢骚,从他的言谈中能看出来此人经历不简单,于是就问起他的身世经历来。


高克平也不隐瞒,竹筒倒豆般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高克平虽然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经历颇为曲折。他是辽宁辽阳人,因个子大,十五岁就穿上了二尺半,原为东北军独立第7旅的一名传令兵。九?一八事变当晚,正是第7旅驻防的沈阳北大营爆发了日军侵华的第一枪,他们向上级请求还击,得到的却是极其荒谬的命令:“不准抵抗,不准动,把枪放到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为国牺牲”。在毫无战备的情况下部队很快被打散,三百多人阵亡,许多人被俘,日军只付出两人死亡的微小代价。高克平因为那时年纪尚幼,被日军抓去喂马,他亲眼看见被俘的弟兄被日军用马厩里切草料的铡刀斩首,当时就立誓不把鬼子赶出中国誓不为人。他后来趁日军看管疏忽逃了出来,参加了家乡组织的抗日游击队,领头的是一个叫二胡子的绿林好汉。开始他们也打了几个漂亮仗,消灭了几股日伪小部队,但不久游击队里就出了叛徒告密,关东军讨伐队很快将这支游击队包围打垮,二胡子重伤被俘后押送县城枭首示众。日军在他家乡大肆烧杀,他的双亲和一个姐姐、一个弟弟都死于日军刀下。


高克平怀着满腔悲愤只身逃亡,又投了东北军。他先是跟随万福麟第53军参加热河及长城抗战,本想报家破人亡之仇,但万部作战失利,热河沦陷。当时蒋介石正忙于“剿共”,对日态度暧昧,长城抗战以和日方签定屈辱的《塘沽协定》收场。他窝了一肚子气开小差逃跑,想回老家,路上碰上了一大批拖儿带女的东北难民,小孩饿得直哭,他看不下去,把盘缠周济给了别人,再想想自己从小当兵,除了放枪打仗,不会种地,也不会手艺活,无法营生,于是又回东北军去当兵了,这次被编入第57军第109师627团,师长牛元峰。他和许多弟兄们饱尝背井离乡之苦,强烈要求打回东北老家去。谁知蒋介石一道命令,把他们驱赶到了关内“剿匪”战场——与陕北红军作战。


老兵们暗中“传帮带”:“红军优待俘虏。枪一响,就投降,愿回家,送大洋。”牛元峰,山东人,大胡子,在战前给部下作动员:“弟兄们,共匪都说咱们是他们的运输大队,咱这次决不当他们的运输队,现在宣誓,有枪举枪,没枪举手,谁要是给共匪当运输队,就操谁的祖宗!”1935年11月,第109师在直罗镇被红军歼灭,在红军“团结抗日,一致对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战场喊话下,他和五千多弟兄放下武器当了俘虏,牛元峰也被活捉,彻底地当了一回运输队长。红军讲道理,不打骂,不搜腰包,俘虏大会上,一曲悲歌《松花江上》唱得他们个个热泪横流,“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的歌词深深地拨动了他们的心弦,“团结抗日,一致对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从此深深地烙印在了他们心里。


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蒋介石软禁,东北军被陆续南调河南、安徽、江苏,接受改编。高克平被红军释放后,因为不满东北军待遇低下(当时官兵的薪饷不到嫡系中央军的三分之一,阵亡官兵的抚恤金也拿不到手),带头闹事,加之在部队说了一些红军的好话,被当作“分子”关了禁闭。在老乡的帮助下他再次出逃,连夜扒火车想回东北,谁知又被当作逃兵抓住了。他因身强体壮,军事技术出众,又有作战经验,便被补充进了第87师。第87师是中央军,待遇好,加上全师正加紧抗日备战,高克平就安心留了下来,决心好好跟鬼子拼一把。


高克平说起在东北打鬼子的事,声音拔高了几度,说起当过红军的俘虏,也是声音洪亮,毫不为耻。


华连诚听完,感慨颇多,不再说什么,挥手让他出去。


营部参谋叶少清是原十连中少数几个活到现在的老兵,曾任三排排长,他对华连诚说:“得防着这小子,他受过共产党的教育,跟咱们不是一条心。我看,不如撤了他的排长。”华连诚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高克平回到营房,躺在床上,心绪也不平静,他想起了当年在陕北“剿共”时遇到的一件事。


那还是两年前的秋天,他那时就是排长了,刚随部队到陕北,带着全排到四堂铺镇一带巡逻,据说这里常有小股红军游击队出没。这时,镇上的保甲抓住了一个少年,送到了排里,说这少年是红军,镇上有人认得这个少年,见过他和红军队伍在一起砸过某个村子的粮仓,用板子把村里几个地主打得皮开肉绽。


这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浓眉大眼,脸上都是荆棘划出的血痕,身材消瘦,穿一件破烂的褂子,随身只带了一个蓝布包袱。问起他的名字和来历,少年只说叫“锁娃”,其余什么也不肯说。打开那蓝色包袱,几个士兵叫了起来,里面居然是白花花的银元,数数有二十多块。


高克平心想这孩子这么小出来当兵,也怪可怜的,于是给锁娃松绑,叫他一起吃饭。吃饭是排长和勤务员三个人一起吃的,两荤两素四个菜,其中有一盘红烧兔肉,兔子是从当地农民家里抓来的,相对于士兵只有一个菜这算是优厚的待遇了。


高克平吃完饭,盘着腿歪坐在炕上,用牙签挑着牙缝,斜视着这个小俘虏,十分惬意,说:“怎么样?你们在我们面前,那就像这一盘兔子肉,根本不是对手。以后还当土匪吗?”


锁娃说:“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红军!你们打不过我们的!”


高克平听了这话不怒反笑,打了个哈哈:“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打不过你们?为什么?说来让我长长见识!”在他看来,红军武器都是破铜烂铁,人又少,拿什么和国民政府对抗?


锁娃说:“因为我们队伍里官兵吃一样的饭菜,穿一样的衣服。还有,我们不会拿老百姓的东西,也不会拿俘虏的钱。”


高克平颇感意外,一个饱嗝硬生生地咽到肚里,像这样的部队,他还真没见过,也不可想象,心想这孩子倒是会胡扯,又问:“你老家在哪里啊?不想家吗?”


锁娃回答:“革命者四海为家。”


高克平讨了个没趣,想另找个话头和锁娃唠唠嗑,好不容易逮到个共产党,他只觉得很新鲜好奇,却没什么敌意,反正都是中国人嘛。蒋委员长收拾过大大小小的军阀不计其数,这些共产党却把老蒋搞得寝食难安,他很想知道这些人的能耐究竟在哪里。


这时一个班长进来报告,说已向团部汇报了这件事,等待上面的批示,但没提银元的事。


高克平集合点名时,叫拿了包袱和银元的士兵物归原主,结果所有人都答说没有拿,他们统一口径,估计是把钱私分了。高克平也不去计较这些,他估计这些钱原本是锁娃去镇上替红军买食物和药品的。


傍晚,团部的命令终于送达了。按惯例,抓住的土匪像这么年轻的,要么送附近县城的感化院,要么送到乡联保处,但团部命令居然是:就地处决!这让高克平大吃一惊。


高克平顿时意识到,“上面”对红军是十分重视也是十分惧怕的,红军可不是一般的土匪。


谁也狠不下心肠杀这么一个小孩,高克平只有自己动手了。他拿了一支辽十三年式步枪,将弹夹压入弹仓,带着锁娃走向后山。他走得很慢,一路上一直拿不定主意。


锁娃很清楚他要干什么,似乎有心理准备,不吵不闹,低着头默默地走。


来到一片洼地,高克平站住了,锁娃也站住了。


锁娃用力拭了拭眼角,抬头望着高克平,说:“你就在这里打死我吧。”


高克平皱起了眉头,什么话也不说,推枪机向前,将一发枪弹顶进枪膛,举起步枪。


锁娃说:“别开枪,你用刺刀杀死我好了!”


高克平一怔,只听锁娃又说:“这位大哥,你们东北军的老家被日本鬼子占了,你把这颗子弹省下来,去打鬼子吧!”


锁娃短短两句话的话犹如五雷轰顶,高克平顿时呆住了,他想起了关东老家的遍地尸骨,想起了死去的亲人和弟兄……一时之间,这支步枪仿佛有千钧之重,他颓然地放下了枪。


沉默片刻,高克平一咬牙,从枪膛里退出那颗子弹,交到锁娃手里:“小兄弟,留着做个纪念吧。快走!”说罢朝天开了一枪,扛起步枪大步流星往回走。


几个月后高克平在直罗镇被红军俘虏,从此彻底改变了他对红军的看法。


注1:1938年2月20日,纳粹德国宣布承认“满洲国”。5月12日,德国与“满洲国”在柏林签订“友好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