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南京!南京!(2)

作者:肖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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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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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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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24字

华连诚参加过1935年秋季的华东大演习。这是国民政府成立以来第一次军级规模的对抗演习,由蒋介石亲任演习统裁。演习的预定科目之一便是假设敌军侵略南京,一俟其主力侵入汤山南北—线阵地后,我军利用复廓阵地(雨花台、紫金山、乌龙山、幕府山及南京城垣)节节抵抗,消耗敌军实力,逐次诱敌深入到紫金山以南地区进而歼灭之。然而,那只是纸上谈兵的演习,如今日军是真的来了,大批仓皇撤退的中国军队却完全没有按计划行事,日军衔尾追击,退至复廓阵地的中国军队立足未稳,又被日军击溃,许多预设阵地根本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


当晚,日军的各路前锋部队已开始向麒麟门、苍波门、光华门、雨花台等地运动,南京市区已经裸露于日军炮火之下,一场恶战迫在眉睫。


华连诚召集全体官兵训话,他按着腰间挂着的手榴弹,以沉重的语气说:


“开战以来,国土大片沦丧,死在鬼子手下的老百姓不知有几千几万,战争打到这个份上,每个中国军人都有责任!尤其是我们当军官的责任更大!


“我们师是国民政府花费国库巨资培养起来的,都说我们是中央嫡系中的嫡系,过去有人骂政府不抗日,我们作战越英勇、牺牲越壮烈,越能消除这种流言,越能鼓舞全国各路军队的斗志!保卫首都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职责,也是我们报效国家的最好时机!要是连首都也丢了,我实在无脸活在这个世上,我已决心与城共存亡!”说到这顿了一顿,语音酸楚,“但我不要求你们和我一道牺牲,万一城破,你们到时还可以突围出去继续杀敌。我只要求你们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坚持战斗到底!”


自从升任营长,手下的人马是原来的三倍,华连诚感到肩膀上的担子重了许多,但一到南京后,他忽然感觉轻松了不少,他自己开始也不知道这种轻松的感觉来自何处,但肯定不是因为有了打胜的信心——他很清楚,南京从地理上来说不利于防守,历史上这样的先例太多,部队刚从上海撤下,伤亡大,新兵多,重武器损失很大,日军来势汹汹,没有多少时间布置防御,这一仗从军事上说实在是没有胜算。


但现在华连诚明白了这种轻松是为什么。从上海一路退到南京,几个月来目睹河山破碎、生灵涂炭、溃不成军的大撤退,他内心其实早有一死之心——死,对于充满了悲痛、耻辱和失望的他来说,是最好的解脱!战死于六朝古都的南京,战死于国民政府和孙总理寝陵所在地,就是一个抗日军人的最好归宿!


官兵们听了营长这番如同遗言的话,有的脸色苍白,有的热泪满眶,有的不知所措低下了头。季初五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他不敢相信也不愿去想:这样一个每次都能带着大家化险为夷的英雄也会死吗?他瞧了瞧身边的高克平,高克平也是一脸的惊愕,两个拳头捏得紧紧的。


季初五双亲早亡,他连自己出生地是在河南还是山东都不知道,只知道是正月初五生的,父母就给他取名“初五”。他从小就到处讨饭,前几年从苏北流落到南京街头,在一家小店帮工,被华连诚撞见,见他身世可怜,也是可用之材,便以亲戚的名义介绍他入伍(第87师这样的中央军对兵源的户籍有一定要求,街头流浪汉是不能进的)。可以说,他从一个懵懂无知的乞丐变成一个初明事理的军人,能为国家为民族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完全是因为华连诚的关怀照顾。他内心深处,早把华连诚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当成了最坚实的依靠。


12月9日,南京外围要塞汤山、淳化镇、秣陵关已全部失守,日军第16师团进至麒麟门、苍波门一带,第9师团进至光华门外,占领了大校场及通光营房,第114师团进至雨花台南,第6师团进至雨花台西,其左冀一部占领大胜关,海军已经突进至下关江面,攻击中山码头,对南京的合围已经完成。华中派遣军参谋长塚田攻一声令下,日军各部在飞机、炮兵、坦克的配合下开始了大规模攻城。


南京的中国守军有十三个师,约十万人,这些部队大多残缺不全,是从上海撤退下来的疲惫之师。国民政府的几个嫡系德械师刚刚经历淞沪大战的血火磨难,又再度作为主力投入到希望渺茫的首都保卫战中,其大体部署是:教导总队防守紫金山,第87师负责防守中山门至光华门一线,第88师防守中华门和雨花台,第36师负责城防。


清晨,小石山上空升起日军的观测气球,侦察紫金山以南到雨花台之间的中国军队部署。继而日军以密集炮火向设于工兵学校的第87师第260旅阵地猛烈射击,另有飞机多架配合轮番轰炸。


次日,光华门的城墙被日军猛烈的炮火炸塌了,出现了两个大缺口。经过三十多分钟火力袭击后,第9师团步兵数百人从石家湾、大扬底、郭家底一线出发,向工兵学校阵地发起冲锋,于10时攻占工兵学校。进而日军坦克部队开始以坦克炮火力直接轰击城垣,突破第259旅阵地,小股先头部队已突入光华门,占领两侧房屋作为据点,掩护后续部队扩大战果。由于南京城墙非常坚固,重炮和飞机无法彻底摧毁,日军便应用迫击炮的曲射优点准确打击城墙上的火力点,使得中国军队极其被动。


情况非常危急!南京卫戍司令部一面调预备队增援,一面严令第87师组织反击,夺回失去的阵地:“完不成任务,旅长、团长一律拿头来见!”


当下,陈颐鼎和易安华两位旅长召集所部主要军官开会,商讨对策。刚被任命兼任第522团副团长的华连诚也参加了会议——职位升迁如此之快足以说明战况的残酷程度——他提议乘日军立足末稳,黄昏后即开始反击,第261旅出动两个营的兵力,由他率一个加强营组成奋勇队(敢死队)作先锋,从清凉巷、天堂村一带向侵入光华门的日军侧背进攻,与从通济门出击的第259旅形成左右夹击之势,另一个营阻止小石山日军的增援。这个计划得到一致认可。


开完会,华连诚正从旅部出来,高克平跑来报告:“我们抓了几个逃兵!”


战况紧急之际,又出了这等丑事,华连诚怒火中烧,过去一看,不由一怔,逃兵中带头的居然是营部参谋叶少清!他万万料想不到在上海时就和自己并肩血战的叶少清会开小差逃跑,这还是那个当年军校中热血激昂的青年吗?战争对一个人的改变究竟有多大?抑或是一个人真实的本质在严酷战争之下的暴露?


叶少清已换上便衣,从他身上搜出了怀表、钞票、女人的首饰,不用问也知道,这些财物是从老百姓手里抢来的。


叶少清哭丧着脸说:“南京迟早是要完的,给大伙儿留条活路吧!仗打到这份上,我们都尽力啦……”


华连诚喝道:“住口!亏你还是从中央军校出来的!‘升官发财行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这句话是写给谁看的?”


叶少清垂下头来,低声说:“我……我不想死……”


华连诚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命令将逃兵押送军法处等待裁决。


傍晚,作为反击先锋,第261旅挑选的四百名勇壮官兵劲装结束,整整齐齐在天堂村列队,官兵们表情坚毅,他们每人身上绑着两个帆布手榴弹袋,装着八枚手榴弹,右臂缠着白毛巾。华连诚手持一支花机关,向各连、排长详细交代了任务,随即带队出发。对于久经沙场的第87师弟兄们来说,恶战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了,出发时,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烈酒送行,就像是执行一次普通的行军——唯一不同的是,出发时军旗升上去之后,又降到了一半——这是提前为队员们降半旗!


季初五因为个子瘦小没有被选入奋勇队,他想起了那个偷袭汇山码头的夜晚,于是找到华连诚,要求带他一起参与这次反击。


华连诚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一拍他的肩膀,转身出发了。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季初五内心在呐喊:“华营长,高大哥,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很快,光华门一带响起了连串的爆炸声和密集的枪声,五颜六色的曳光弹四处纵横,夜空彩带如织,爆炸的闪光将天边映得通亮,场面蔚为壮观。


季初五无心观赏这样的夜景,前方的弟兄们在流血、在牺牲,他紧紧抱着步枪和手榴弹,等候着投入战斗的命令。


一个个消息不断从前方传来:


“我奋勇队突破了工兵学校外围防线。”


“敌军增援工兵学校,华营长率部与敌展开白刃战。”


“敌军增援部队被歼灭,我奋勇队正向光华门突击。”


“我奋勇队与第259旅先头部队会合。”


“小石山敌军出动增援。”


“敌坦克增援光华门。”


“易旅长负伤了,仍在指挥战斗。”


“华营长负伤了,陈旅长带一个营赶往增援。”


“华营长带伤率部与敌人在光华门一带巷战,已进逼光华门下。”


……


当曙光出现在东方时,光华门一带整夜不停的枪炮声渐渐沉寂下来。第87师官兵经过一夜浴血奋战,终于将光华门一带的日军大部歼灭,重新夺回工兵学校,恢复了原防守态势。


中国军队伤亡亦很惨重,参与反击的排、连、营、团级军官大部分牺牲,第259旅的旅长易安华亦牺牲于这次作战中。


后继部队立即进入工兵学校加固工事,防止日军反扑,只见阵地上死尸枕籍,落到地上没爆炸的手榴弹就有上百枚,昨晚激战之惨烈,可见一斑。


山岭一般横贯在大地的南京城墙,处处是弹痕和血污,不少地方还在闪着火光,仿佛一头遍体鳞伤的巨兽,正无力地躺着喘息。城墙下的矮树丛挂着许多沾血的布条和碎肉,炸开的弹坑黑烟滚滚。


奋勇队撤了下来,出发前的四百多人,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十号伤员们相互搀扶着蹒跚而来。


季初五东张西望,寻找华连诚的身影。最先看到的是身形高大的高克平,他左手持一支自来得手枪,右手持一柄大刀,两眼通红通红,如同要喷出火来,身上血迹斑斑,胸口挂着一只望远镜。


季初五跑过去问:“你受伤了?”


高克平低头一看,说:“不是我的血,是鬼子的狗血。”提起大刀,数了数上面的缺口,“这刀是第74军第51师一个弟兄的,前天在光华门,他拿它砍了一个鬼子军官,自己也咽了气,刀留给了我。弟兄们都说老子有九条命,我拿它剁了五个鬼子兵,还差四个就够本!”


季初五认出高克平胸前的日制望远镜是华连诚用过的,是上海那次纱厂战斗中缴获的,心中一紧,问:“营长呢?”


高克平脸显悲痛之色,向后面的一副担架努了努嘴。


华连诚浑身是血,吃力地坐在担架上,正和几个连长说着什么。


季初五一颗心快要跳到喉咙,赶紧跑去一看,华连诚的两条腿已经齐膝而断,露着白茬骨头。他来不及打招呼便大哭起来,他宁愿自己的命不要也不愿意华连诚掉一根小指头。


华连诚脸色苍白,低声说:“不许哭!”声音虽低,却十分严厉。


季初五赶紧止住了哭声,泪水却兀自流淌。


华连诚说:“小五,哭只会消磨斗志,动摇士气!我们面对的是世上最凶恶的敌人,我们没有权利哭泣。你要记住,军人只流血不流泪!”


季初五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华连诚不再跟他说什么,继续向部下交代防守任务,语气就像双腿完好时一样不紧不慢。季初五伸手扶住了华连诚的肩膀,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这时,光华门又响起枪声,原来残留的小股日军躲在城门洞内,利用清晨的曙光突然射杀中国守军。敌暗我明,情况再度危急。华连诚立刻命令部队沿城墙浇下汽油,投下火种,这才全歼隐蔽在外廓城门洞内的顽敌。


上午,日军再次组织进攻,两军围绕工兵学校阵地继续进行激烈的争夺战。一营阵地的前沿防御设施,都被炮火摧毁殆尽。战斗进入到白热化时,士兵们不得不用战友的尸体堆垒起来作为障碍物阻挡日军坦克,鲜血染红了阵地。刚刚还在说话的战友突然之间离开了这个世界,活下来的人没有眼泪,只有一个念头: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不管日军如何不惜血本猛攻,第261旅的阵地始终屹立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