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娃抬起头看了一下钟鼓楼上的时间，到了下班的时候了，他和郭小东相跟着，在他俩的管辖区域巡查了一圈后，觉得干净利落没有乱摆乱放的现象，就掉转头向他们的中队走去。

自从在黑桃皇后歌舞厅发生了那次打架事件之后，杨虎娃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在城市里生活，并非像他初来乍到时所想象得那么简单、那么美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有时候复杂得简直让人有点不可思议，不仅遇事斤斤计较，而且有时候还专门鸡蛋里寻骨头——没事找事哩，根本没有农村人好说话。这些使得他不得不转变思想，处处小心谨慎。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们在这个管辖区域对一些占道经营和店外经营的个体户做了大量的耐心说服教育工作，同时配合巡逻队对个别“钉子户”进行了罚款没收等强制措施，收到了良好的效果。通过业务知识学习和在实践中积累经验，他们逐渐在城市管理工作中变得成熟起来。

东关中队办公地是一座二层小楼，这里正处在东大街的中心点，离街面只有几步之遥，出行相当方便。好多人都选择在这个黄金地段做生意，有开食堂的、开杂货店的、开五金门市部和理发店的，整天乱哄哄地吵闹成一片。

当虎娃和小东回到中队院子里时，见离他们办公楼不远处的一家食堂门口摆了一个大圆桌，大概是嫌房子里热才摆到外面的。他们中队所有的干部职工都围在这张桌子上，一边喝茶一边说笑着。他俩走过来时桌子上已经摆满酒菜，姬队长招呼他俩坐下后说：“今天是周末，又是农历的六月六，庄稼人庆贺这个节日吃的是新麦子馍馍熬羊肉，城里人今儿个应该吃什么，老祖先也没有给咱们留下个具体的口子号和名堂话，那么咱们就来他个四凉四热，啤酒管够。这么长时间了，大家除过一块开会或上下班碰个头，平时很少在一起聚一聚。这不，又有人马上要调到别的工作岗位上了，虽然还是在一个单位工作，但毕竟整天不在一起了。我和刘队商量了一下，今天下午就算中队请大家吃一顿，谢谢大伙对我们两个工作的支持。吃完饭，杨虎娃先不要走，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姬队长说这话的时候，所有队员的眼睛都齐刷刷地向杨虎娃望过去，谁心里都明白，要调走的非杨虎娃莫属了。只有杨虎娃本人还不明白姬队长的话语是什么意思，他还以为领导又要他写向上汇报的材料。虽然他来的时间不长，但在写写画画这方面，已经得到大家的认可。

服务员转圈一周倒满酒后，姬队长首先举起酒杯对大家说：

“来，为我们一块工作愉快，干杯。”说完他先一饮而尽，其他队员也跟着喝了个底朝天，只有胖大虎把酒杯一直在空中举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要喝都得喝，男同志能够办到的事，女同志为何办不到？”

“谁这么牛？”外号叫李半仙的酒罐罐杜学强一边给自己杯子里倒酒，一边转过头问胖大虎。

胖大虎嘻嘻笑着用胳膊指了指旁边脸红得就像一块红布的乔润润说：“还能有谁？咱们的队花靓妹‘小乔流水’。”

经胖大虎这么一提醒，大家这才注意到平时野得跟后生差不了多少的乔润润，这会儿却不吃不喝悄悄地坐在那里发呆。

“哈哈，我们的‘小乔流水’是想哥哥我了吧？”李半仙身子斜靠过去酸溜溜地问乔润润。

要是在以前，乔润润早日猫偷狗把这龟孙子给骂得上崖下洼了，大概是中队所有人都在场的缘故，她尽量强忍着，说：“去你的，看你那孙猴相，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乔润润用手推了一把李半仙倾斜过来的身子，“人家不会喝酒，你们又不给上饮料，总不能拿空杯子跟上瞎扬搭吧？”

其他队员一听这话，立刻大呼小叫让服务员上饮料。

喝了一阵酒以后，有人建议这样干喝太没意思，干脆玩“吹牛”论输赢，众人立即响应。姬队长在这群人当中官职最大，资格也最老，自然是第一个打通关。

乔润润只是喝了几口饮料，便重新将杯子放下，尽管她的队友们都红火热闹叫唤成一片，然而她的心思却不在吃喝上。她不时地望着坐在对面的杨虎娃，注意着他的一言一行。刚才姬队长让这个人留一留的那句话，就像一枚重型炸弹落在她跟前，震得她头昏眼花。这个人要调走，要离开她远走高飞，仿佛要到遥远的外星球去似的，要跟她天上人间永远分开一样，使得她感到失落落的，有一股从未有过的难受滋味。

本来这一段时间，乔润润的心情相当不错。自从杨虎娃到东关中队工作以后，不知怎么搞的，乔润润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成了一个少言寡语柔情似水的女子了。不管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别的什么场合，只要杨虎娃在场，乔润润就基本上不大说话，即使有人问她，她也只是有问必答之后又沉默了。她的这一变化让许多队员觉得有点不正常，以往的乔润润可不是这个样子呀！那个野蛮劲狂妄相，走在路上看见帅男靓女相拥着在一起时，就像男孩子一样把手放在嘴里，鼓足吃奶的劲响亮地吹一下口哨，然后再一本正经地快步从情侣的跟前走过，离老远再回头张望，看人家两个人是什么反应。

在队员中间，不管是胖大虎还是李半仙，只要谁敢在她乔姑娘跟前逞能，她立马就会用“日出东方红似火”——用火柴烧，或者“万里无云大雨浇”——唾沫点子喷，这些招数使得好多后生一提起“乔润润”三个字，就心里打冷个生。他们常常在背地里感叹地议论，没见过乔国宝这么个嫩妈妈，比街上的小混混还野。像她这种女子谁还敢要？得那么个山神爷曾怕怕上手。要不是长个俊脸蛋子，恐怕这辈子非剩下不可。

自从虎娃这后生到东关中队以后，乔润润不久就发现这个刚来的年轻后生身上有一股别样的气质，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如此个性的小伙子。为此，她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个杨虎娃的为人处世、所作所为，跟榆河城里的后生都不一样。

那些花花公子们，整天满嘴里胡言浪语，仗着娘老子有权有势，不是喝酒赌博就是出去钓女人耍小姐，还说什么中华儿女千千万，趁着年轻玩一玩；该出手时就出手，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做了坏事从不感到害羞，第二天还专门在大庭广众面前复述自己做瞎事的过程。有时候见她走过来，不但不停止下流的话题，反而声音更高了，好像有意让她听似的。她不骂这些龟孙子还等菜着哩！而杨虎娃却不一样，让人一看他就是穷人家出身的孩子。这么好的社会，他连个手机也不拿，除过上班着制服外，平时他穿的就那么一两套换洗衣服。但是，展堂堂的一条大汉穿上干干净净有棱有角的旧衣服，倒显得别具一格引人注目。更重要的是虎娃不管分到哪个地段，这个区域的三乱现象就很快地改变过来。中午休息的时候，他不是看书看报就是弹吉他唱歌，陶醉在一片浓浓的文化氛围之中。他不管见了谁，总是人份礼气地问问讯讯。

认识了杨虎娃以后，乔润润对当今社会男青年的看法有所改变：谁说今儿个社会上后生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谁又错误地论断这个世界上男女混浊一片，让上帝也难以分清？好男人还是有的，只是你命苦没碰到而已。

正当乔润润从心里萌发了对杨虎娃的爱意，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开展时，这个人却要调走了，这怎能使她不感到痛苦和失落呢？正当润润在想这一切的时候，听见李半仙喊叫：“‘小乔流水’轮你应关了。”色疙瘩小碗递到她的手里，正当她准备和虎娃叫点子时，刘副队长说：“且慢，我还有个想法。”这个鬼点子多端的小眼睛队长，估计平时已经观察到乔润润的一些不正常的动态，于是故意起哄：“你们两个先来个君子协定，输了光喝酒还不行，得唱个歌才算了事。大伙说行不行？”众人一哇应说行。几个回合过后，杨虎娃败在乔润润手下，众人立即起哄让虎娃唱歌。李半仙这时候已喝得八成醉了，喊叫着说：“来个酒曲要最酸的，最好是：

大腿白又白，

***大又大，

拉手手亲口口，

抱着滚坑头。”

大伙哄笑成一堆，刘副队长对虎娃说：“你的故里是民歌王国，不来一首民歌让大家听听？”

看这阵势不唱是不得过去了，虎娃清了清嗓子说：“我就给大家唱《三十里铺》怎个样？”

大家异口同声表示同意，于是杨虎娃找来吉他，一边弹一边唱起那首名扬四方的《三十里铺》：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爱见（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三十里铺来遇大路，

戏楼（这）拆了修马路，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咱二人没盛够。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

我把妹妹闪在半路口。

叫一声凤英你不要哭，

三哥哥走了回来哩。

有什么话儿你对我说，

心里不要害急。

洗了（个）手来和白面，

三哥哥吃了上前线。

任务摊在定边县，

三年二年不得见面。

三哥哥当兵坡坡里下，

四妹子碱畔上灰塌塌。

有心拉上两句话。

又怕人笑话。

唱完，好多人惊叹杨虎娃还有这么一手，平时只知道他能写会画，真是多才多艺。刘副队长说：“你俩接着吹。”于是两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喊过几回后尘埃落定，这回是乔润润输了。

胖大虎兴奋得用筷子在碟子上敲了几下，然后摇头晃脑地叫唤着：“‘小乔流水’唱一个！”自己径自唱道：

见不上面面拉不上话，

想哥哥想得难活下。

白日里想得吃不下饭，

黑夜里想得碱畔上站。

哥哥呀没有你，

妹妹我是活不成个人！

众人又笑成一河滩。刘副队长用手给大家做了个安静的姿势，然后小眼睛滴溜溜地一转说：“文明些，来个《秋天不回来》就行了。”

这话歪嘴子吹喇叭，偏偏对了个端端的，正合乔润润的心思。她站起来深情地望了一眼对面的杨虎娃，然后在他吉他的伴奏声中，唱起了《秋天不回来》——

初秋的天

冰冷的夜

回忆慢慢袭来

真心的爱就像落叶

为何却要分开

灰色的天独自彷徨

城市的老地方

真的孤单走过忧伤

心碎还要逞强

想为你披件外衣

天凉要爱惜自己

没有人比我更疼你

告诉你在每个

想你的夜里

我哭得好无力

就让秋风带走我的思念

带走我的泪

我还一直静静守候在

相约的地点

求求老天淋湿我的双眼

冰冻我的心

让我不再苦苦奢求你还

回来我身边

唱完，众人听了都说比原唱的王强还要唱得好。当大家鼓掌让再来一首时，姬队长插话说：“时间不早了，如果大家吃好喝好就可以回家了。都喝了点酒，路上互相照应点，小心跌碰。”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纷纷站起来动身回家。胖大虎抓起桌子上的帽子向空中一扔然后接住，歪着头高声说道：“礼拜六硬日xx不吃肉。”许多人笑得弯腰马爬顿脚踏地。李半仙见状也不甘示弱，他已经醉得东摇西摆了，还挣扎着叫喊道：“咱这工作实在好，一天光往大街跑，见了美女只能瞧，靠眼不靠，一辈子老热闹；瓶瓶不倒我不倒，还想喝点马头尿。杨虎娃明天进宫了……”

众人笑得眼泪直淌，用手抹擦着，乔润润在一旁咒骂道：

“这阵出去就让汽车把这两个坏东西轧成个钱钱片，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