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林楠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0
|本章字节:10624字
当主家胖大嫂破着嗓子喊吃饭时,杨虎娃将肩膀上的最后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工地上。胖嫂的这一声喊叫,意味着这一天的辛苦劳动就要结束了。
为了调动匠人、小工们的劳动积极性,吃完馒头烩菜以后,主家还特意弄了个简单的酒场——一大盆自家腌的酸白菜和本地产的最廉价的水酒。杨虎娃狼吞虎咽吃了两个馒头和一老碗烩菜后,独自一个人来到前面破口子石窑里——揽工汉们睡觉的地方躺了下来。小伙子现在没有一点喝酒的心情。
前几天,他和两个小工在江书记的丈人家粉刷完窑洞后,又在东风剧院广场重新找到个靠近火车站杨坡这家箍窑洞的差事。他在这里干了快一个月了,靠肩膀扛老石头,虽然营生苦了点,但是对杨虎娃来说,心里却觉得踏实多了。只要有活干能挣到钱,苦累脏对于目前的他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对于别人,也许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时代,但是对于杨虎娃和家乡人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年头:老天一点雨都不下,土地干得籽种都入不进去。做生意又愁肠没本钱,农民的日子可不好过呀!
想起离开家乡的那天上午,父母亲站在碱畔上照他去远行时泪汪汪的情景,一种比刀割还难受的痛苦心情使得小伙子一扭头朝县城方向的公路紧走了几步。
因为他不愿意让生他养他的父母看到他此时此刻同样悲伤痛苦的心情。
他要让老父老母知道,虎娃没有那么没出息,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他——杨虎娃这时候本该骄傲地别着西北大学的校徽,出现在大学的校园内外,和其他青年学生一样心里美滋滋地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而读书学习,可是现实与贫困使他不得不放弃上大学。
他甚至赌气地打算这一辈子哪儿都不去,就在黄土地上像祖祖辈辈父老乡亲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摸爬滚打一生。
然而,连续几年的干旱,不仅彻底地打消了他这一念头,也由此转变了他像祖祖辈辈一样世世代代靠土地生存的传统观念。
祖辈们曾经赶着毛驴走西口,轮到他们这一辈人只好搭着车向南行了。
村里村外除年老的、吃奶的和婆姨娃娃外,剩下的人早已都加入到浩浩荡荡的打工潮流中去了,为生计,也为活命。
杨虎娃现在一个人躺在破口子烂窑里,在黑暗中他大声叹着气。尽管后边酒场里的叫喊声不时地传过来,但是他却对此没有一点心情。就让那些同伙去吃去喝吧,可怜的揽工汉们也只有在这些场合才会忘掉所有的远虑近愁。
一天的劳累使得杨虎娃浑身上下的骨头就像散了架,然而小伙子这时候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一翻身坐起来,从枕头下找出一本扯得面目全非的——《往后的日子》,拉亮破口子窑洞里的电灯看了起来。
很快,杨虎娃就被书中的情节深深地打动了。
书里有个叫赵大伟的小伙子,和他现在的处境是何等地相似哪!
只是他所处的那个年代,还是中国刚刚改革开放时期,和现在相差整整二十年之久。然而他的生活经历和性格爱好与杨虎娃却如此地相似。虎娃在心里深深地佩服作家程远,竟能如此体察到他们揽工汉的灵魂深处,还能知道他们这群人在想些什么,真是神了。
虽然在上学时,老师一再强调以功课为主,课外闲书尽量少看,以防耽误学习。但是对于文学有着特别爱好的杨虎娃还是背转老师在上课时间偷偷地看了几本程远的。虎娃认为这位现实主义大师的作品可以代表2领域中的最高水准。
后来由于高考临近,他不得不暂时忍痛割爱,放下手中这些心爱的,投入到那场决定他人生命运的高考当中。
虎娃的家乡和程远的故里,只有短短几十里路。虽说程远是清涧的,而他是绥德的,但是两县交界处老乡都在一个地界上种地,所以他从来就认为作家程远是他的故乡人。
著名作家程远去世的时候,他还很小。那时候只听大人们说:“陕北出了这么一个大能人,可好人不长寿。”那段时间,家乡人纷纷议论着这件事情,虎娃当时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在听。后来,当他渐渐长大并初涉文学这一魅力无穷的殿堂时,他才明白作家程远的英年早逝,对西部乃至全国文学领域的损失是多么大!
在读高中时,虎娃就从报纸上知道,程远的骨灰被安葬在榆河大学后边的精英山上。杨虎娃当时就萌生了一个念头,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去给这位文学大师扫墓,可是由于现实生活的逼迫使得他到目前还没有实现这一愿望。
可惜读到最佳处,书破页缺没下回,杨虎娃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将这本读后心有余味的放回枕头下,但他依然被书中的情节所感染着、打动着。钱小荣——赵大伟的同学,这一女子让虎娃联想到前一向碰见的王月红。这位初中同窗现在的变化可真不小,虽说也是给人家当保姆,然而这可不是给寻常人家当保姆哪!市委书记,这在普通老百姓眼里是多大的官啊!
那天王月红的一举一动让虎娃感觉到,这个米脂女子再也不是当初中学时代处处依恋他的那个心地纯洁得就像一碗白开水一样的女娃娃了。
杨虎娃觉得,王月红对他的情感倒是没有多少变化,甚至因为几年不见,这女子对他某些方面显得比以往似乎更亲近了。也许是在异地他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缘故吧。
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杨虎娃无奈地又拉灭电灯,重新躺在一片黑暗之中。
后边喝酒划拳的声音仍然不断,好像还有谁在唱酒曲,大概是划拳又输了。
男人有愁唱曲子,女人有愁哭鼻子嘛。这些揽工汉们借着酒劲发泄着自己心中的苦闷和烦恼。穷乐呵,富忧愁,揽工的不唱等干!随风飘过来几句:
蓝个瓦瓦天上云追云,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
荞面圪坨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
听那破锣似的嗓音,肯定是那个长鬼罗圈腿在唱。但虎娃现在已无心于这些了,一天的劳累使得他很快和衣进入沉沉的梦乡之中。
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工地上扛石头,但绝对不是在杨坡,而是其他一个仿佛很熟悉的地方。站场的嫌他走得太慢,拿一根木棍子在他腿上敲,一下、两下,他一边忍耐着一边艰难地往上洼走。
他心里想,如果这该死的站场驼背再敲第三下,他就要还手了。可是,不识好歹的驼背果真又在他的腿上重重地敲了一棍子。他忍无可忍、怒火冲天,将肩膀上的石头块子顺手砸在半坡洼子上,转过身对准驼背的脸就是一拳。
“哎呀呀,杨虎娃小子打人哩。”
“我就打你狗日的。”虎娃一翻身起来,才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在梦中。
烂窑里黑咕隆咚,面前站着一个黑木桩似的揽工汉,双手抱着个脸(大概是鼻血流出来了),委屈地大声叫着:“真是揽个闲事,受个闲气。你嫩妈寻你寻不上,我好心好意引着她来寻你,你却不说白黑就泡了我一拳,给了我个豆腐烩羊血——白的红的这下全有了。”
“哎呀,哥们儿,实在对不起。”虎娃在黑暗中向同行赔罪,“我刚才是在梦中……”
“说得好听,对不起能值几个钱?”这个被虎娃叫做哥们儿的揽工汉愤愤不平地质问着杨虎娃,“真他妈的昨晚上没梦见好梦,今儿个黑夜叫狗咬了这么一口。”这个揽工汉骂骂咧咧地向外走了。
借着朦胧的月光,杨虎娃这时才发现破口子窑前还站了许多人。他感到事情有点不太对劲,赶紧在黑暗中摸索着拉亮了电灯。
天哪,王月红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一点不夸张,就像仙女飘临人间一般,娇艳欲滴地站在烂窑门口,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白牙对着他笑,后边还有一群揽工汉围着,这些人大概正在院子里喝酒着哩,见有这么俊的个女子找他,便好奇地跟了过来想看个究竟。
王月红这个貂蝉故乡的后裔长得俊秀,以往在家乡和学校里是公认的,但是杨虎娃觉得倒也罢了,大概是那时候交往得多也常见面的缘故。然而今晚在榆河阳坡这个敞口子烂窑前,此时此刻这位白个生生、俊个蛋蛋的米脂女子,却让虎娃感觉到她美如天仙,是多么娇艳欲滴,也难怪站在她跟前的揽工汉们个个嬉皮笑脸,用别样的眼光在她浑身上下打量着,仿佛要把这个女子一口吃了似的。面对王月红突如其来的出现,杨虎娃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不让我进来坐?”倒是王月红落落大方地问她的老同学。
“这烂草窑脏的,哪里有你坐的地方。”虎娃十分尴尬地对月红说。
见过大世面的王月红倒不在乎这些,她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杨虎娃刚才睡觉的地方,这位善解人意的女子看到虎娃尴尬的情形,便说:“这地方睡觉其实也满美气着哩,夏天凉凉的透风。”
两人寒暄了几句之后,王月红从随手提的小包里拿出一张盖着红头大印的a4纸递给杨虎娃说:“你今晚赶快和事主家把工钱算清,明天一早拿上介绍信到市城管市容监察所去报到,开始你新的生活。”
“啊!”杨虎娃惊讶地大声叫着,“这不会是天方夜谭吧?”他问月红,同时又像问上帝。
“一切手续都已经给你办好,我这几天到处寻你,哎呀,让人找得好辛苦呀!今天总算把你这个‘贵人’找到了!”月红有点埋怨地对虎娃说道。“亲爱的老同学,真是有点对不起你。”杨虎娃一高兴,那别样的个性又来了,“你让我这会儿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感激之情,这世界上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表达,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那就是谢谢你!”虎娃真诚地对他的老乡说。突然他像记起什么似的问月红:“我这工作大概是江书记给我找的吧?”
“这些你就甭问了,你赶紧抓紧时间结账,明天千万不能耽误了。”她提醒他,“我给你准备了一床新被褥和一些生活日用品。”
她又怕伤了虎娃的自尊心,很快补充说:“不过,等你工资下来要给我如数奉还。”说完,她调皮地向杨虎娃挤了挤眼睛。
“好,我马上就办。”杨虎娃一脸的兴奋,接着他问月红,“现在几点了?你得赶紧回去。一个女娃娃家这黑天半夜的,我把你送到公交车上,一会儿恐怕就没车了。”虎娃一边说着,一边拉起王月红的手,两人相跟着过了小河向对岸灯火辉煌的大街上走去。
送走王月红,和主家结过工钱之后,杨虎娃重新回到敞口子烂窑里,躺在一片黑暗之中。
由于白天的劳累,揽工汉们先后打起高低不同的呼噜声,互相呼应着进入沉沉的梦香。对于他们来说,这后生的好事和他们屁的相干都没有,他们连梦也梦不见,他们相信命苦人就是走到蜜州也甜不起来。这些人只是猜想虎娃这后生今儿个交了桃花运了,认得这么俊的个女子,以后每天生活都会像过年过节一样幸福。他妈的,好事都是人家的,咱们咋就碰不上这号事。
杨虎娃这时候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是的,你让小伙子怎么睡得着呢?他由一个衣衫破烂的揽工汉突然间变为这座城市中的一名堂堂正正的工作人员,他能不兴奋吗?小伙子先是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然后心里不断地感谢着他的老同学。月红呀,你是我的活菩萨,你是我的救世主!我杨虎娃今后将永远记住那两句让人心颤的信天游。
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
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你对我杨虎娃的好处,那真是两个哑巴亲嘴——好得没话说了。
前边不远处,一家建筑工地上不时传来机器的轰鸣声,一定是另一群揽工汉们还在劳动。看来这家包工头的心真是够狠的,夜都这么深了还不让这些受苦人睡觉休息。
在黑暗中,虎娃大睁着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入眠,从来不失眠的他,今晚却失眠了。
这时候蚊子也来热情地光顾他的身体,好像是来向他祝贺似的,叮得让他难以忍受,他是多么希望黎明的到来啊。是的,黎明你快快来临,因为对这个小伙子来说,这个黑夜确实太漫长了。现在虎娃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索性翻身起来,独自一个人来到破窑下面的河道边,在一块玉米地里坐了下来。
已到夏至,但由于天旱,川道里的玉米长得只有一尺多高。
南桥河在夜光下泛着点点白光,拐过弯经古洲桥注入榆河。夜静得出奇,只有河道里的青蛙还在不知疲倦地时不时互相呼应着、鸣叫着,好像诉说着它们各自的心事。这不停的蛙叫声使得整个大地越发显得寂静了。
虎娃从来没有感觉到,这夏至之夜竟是如此漫长。他现在突然觉得这座夜幕笼罩下的城市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他对着黑暗中沉睡的城市默默地说:“可爱的城市,我从此再也不是匆匆过客了,我将要在你的怀抱里工作生活。我会加倍地热爱你。”小伙子现在极度兴奋。他想还是先上去收拾一下行李,除过洗漱用具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外,再就是要拿上那本被撕得面目全非的——《往后的日子》。至于那床旧被褥,他现在决定送给那个从汾阳过来打工的比他还要穷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晚上睡觉只凑合盖一块烂门帘,幸亏是夏天,要是点水成冰的十冬腊月,这后生可就惨了,非冻死不可。在平时揽工当中,他们两个还是比较合得来的朋友。
想到这里,杨虎娃一闪身站了起来。他望着东方渐渐泛白的曙光,快步向那个破口子烂窑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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