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混浊的眼珠缓缓地转到夏薇脸上，死死地盯住她。盯着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湿润了。夏薇看到了他的眼泪，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陈先生费力地向她抬了抬手，陈太太示意她靠近，夏薇学着陈太太的样子半蹲下去，迟疑着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陈先生骨瘦如柴的手。

握手的这一刻，陈先生的嘴角，竟缓缓出现了一丝笑纹。那是从心灵向外绽放的微笑，是面对亲人的微笑，那么亲切，那么慈爱，那么温暖。夏薇忽然想起了从未谋面的爸爸，如果爸爸活着，也应该会是这样的笑容。眼泪渐渐迷蒙了眼睛，她轻轻叫了一声：“陈伯伯！我是夏薇，从杭州来看您了。”

陈先生费了半天劲，才又说出一句：“夏薇？这是学名，呵……乳名叫旻旻，是旻旻！一定错不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是熙文和雨晨的闺女，眼睛，鼻子，嘴巴，跟你妈妈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知道“旻”的来历吗？是从你爸和你妈名字中取出来的，你知道吗……”

旻旻？连她的小名他都知道！上幼儿园之前的名字。如今已很少有外人知道，只有在家里，妈妈才会这么喊她。千真万确，陈先生是父母的故交。他不光说出了“旻旻”，居然还说出了“雨晨”。“何雨晨”是夏薇母亲何燕婷曾经用过的名字。大约在夏薇上小学后不久，忽然有一天妈妈把名字改了，为了改户口簿上的名字还托熟人送了两条香烟给人家。

陈先生又道：“你爸爸离开有二十二年了，到了秋天，你也二十二周岁了，我记得没错吧？”

听到老人连自己的年龄都记得这么清楚，夏薇感动之余更觉亲切，激动地说：“没错，陈伯伯。”

老人又缓缓道：“雨晨、你妈妈，她现在还好吗？”

“妈妈已经不在了。”提到母亲，好像心中有什么东西突然被刺破，不争气的眼泪就要往外涌。她从贴身衣兜里取出那封信，竭力忍住泪，努力让自己笑得好看一点，“就是前不久的事，也是病……她临走前交给我一封信，叮嘱我一定亲手交到您手里。”

“什么？雨晨……她……已经没了？”陈先生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江姝忙过来帮他接过了那封信，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然而陈先生仍是头一歪，又昏了过去。医生和护士匆匆进来，病房里的人全部被赶到外面。

“小夏呀，你干嘛要跟他说那种话呀！”一出病房，江姝毫不掩饰责备之色，对夏薇道，“说话至少也要过过脑子嘛，你知道你爸妈和他是朋友，他都病成这样，怎么能经得住那些坏消息？”

夏薇垂头不语，内疚和担忧如同利齿，疯狂地咬噬着她的心。如果陈先生一睡不醒，她的罪过岂不大了？

“妈，爸的病跟人家没关系吧？你别不讲道理好不好？”陈心宇适时出声，想为夏薇解围。

“死小子，我怎么不讲道理了？”江姝的矛头立即转向儿子。

“走吧，妈，别说了。”大嫂花如锦把婆婆拉走了。

夏薇在病房门口守了一夜。晚饭时，陈心宇照例从外面买来食物，分了一份给她。

次日，陈先生又一次醒来。醒后的第一件事仍是喊夏薇进去见他。

这一次，陈先生握着她的手，用尽全部的力气，无比关切地问她：“孩子，你现在过得好吗？”

“好，挺好的！”夏薇不假思索地回答，唯恐再次刺激到这位虚弱的老人。

“唉，如果你爸爸还在，你应该是最幸福的小公主啊。”陈先生望着她，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就像阴霾许久的天空，悄悄地出现一抹晴色，虽然微弱，却让整个病房都明亮了许多。

“能见到您，和您说说话，我现在很开心。”

“旻旻，这么多年了，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为这次见面，伯伯天天等，年年等，终于等来了今天。伯伯要送你一件见面礼，说吧，你想要点什么？”

夏薇有些受宠若惊，却仍是摇了摇头，诚恳地说：“您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什么也不想要，你只要安心养病就好。”

“必须要送，你难道不肯成全伯伯？”陈先生显得很坚决。

“一定要送？”夏薇望着他。

“一定要送！”陈先生斩钉截铁。

“要什么您都肯答应吗？”夏薇望着陈先生。

病房里的陈家人，视线都转向夏薇。夏薇明显感觉到气氛开始变得紧张。

陈先生的神情依然执著、郑重。他缓缓道：“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你开口吧，只要是世上有的，只要伯伯能办到，什么都可以给你。”

这是在做梦吗？夏薇悄悄握着拳头，指甲掐掐手心，手心里传来的感觉告诉她，这是真的！除了母亲，她何曾被人如此珍视过、宠爱过？陈先生能这样待她，就算仅仅是一句话，也是暖到了骨头里。她悄悄擦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努力让自己微笑，轻声说：“那好吧，陈伯伯，我只有一件事求您，您一定能做到，也请您一定要答应我。”

陈先生很坚决地说：“说吧，孩子，伯伯答应你！”

屋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所有的人都紧盯着夏薇，唯恐她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陈伯伯，我恳求您原谅您的儿子陈心宇。我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错，可我看到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守在病房外。他很担心您，他是您儿子，有什么事会让您不能原谅他？我请求您允许他到床前来看看您，陪陪您，跟您说说话，您答应我好吗？”

浑浊的泪液从老人失神的眼睛里滑了出来。好一会儿，他的神色变得严厉，缓缓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他求你的？”

“陈伯伯，他从来没有求过我。我跟他认识也不过几天而已。我知道和亲人发生矛盾后心里被撕裂的痛苦，我也曾经做错过事，被妈妈骂，妈妈一天不原谅，我一天都不能畅快呼吸，难道您希望您的儿子一辈子受折磨？”

陈先生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夏薇的脸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喃喃道：“错不了，是熙文的女儿，身上流着他的血，有着和他一样的仗义性情。好了，孩子，我答应你了，不管心宇犯过什么错，他是我儿子，这一点永远不可改变，是吧？既然你开了口，那就让他进来吧，让我再看一眼我的小儿子，说实话我还有点想他了。”

病房外的陈心宇听到父亲的召唤，飞快地跑到父亲的床前，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看着父亲异常憔悴的脸，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陈先生吃力地伸出另一只干枯的手，缓缓地在儿子的脸上抚摸。陈心宇没想到，此前种种努力都难以实现的愿望，在这样的时刻，一个萍水相逢女孩的一句话，竟让自己重新得到了父亲的接纳和原谅。江姝长舒一口气，悄悄地抹去了眼泪，脸上终于露出一缕欣慰之色。

也许是过于激动，陈先生又昏了过去。

又两天后，他再一次醒了过来。医生叮嘱家属，病人估计要交待后事，为了延续病人的生命，希望家属尽可能长话短说。果然，这一次陈先生第一个喊进去的是大儿子陈金宇。

大约十多分钟后，陈金宇出来了，传话让陈太太进去。

十多分钟后，陈太太红着眼睛出来了，传话夏薇进去。

这是夏薇第三次与陈先生见面，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想到这里，夏薇的心中就异常悲痛。

陈先生平躺着，看到夏薇，他的眼神明显闪出一丝难得的光泽。在夏薇看来，病人的精神比前两次都要好些。这次，老人不再叙旧，开门见山地问她：“孩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身上应该戴着一块玉牌，那是你爸爸留下的东西，对吧？”

夏薇吃惊地望着陈先生，他连如此秘密的事都知道？她的确随身佩带着一块玉牌，从记事起就带在身上的护身之物。妈妈说，它原是爸爸的私人物品，也是爸爸留在世上唯一的遗物。玉是灵气之物，把它带在身上，就如同爸爸时刻陪伴，爸爸在天之灵保佑女儿长命百岁，一生平安。一直以来，夏薇把玉牌用红丝线挂在颈间，当成生命的一部分，日夜不离。

夏薇从颈间摘下玉牌，轻轻递到陈先生手上。

这是一件巧夺天工的雕刻作品，精美绝伦。背面图案为一只威风凛凛的猛虎，正面图案为半条龙，因为龙体为透亮的黄色，宛若金龙。尽管神龙只见首部，不见尾部，却仍然透出一种凛然的气势。

夏薇解释道：“记得小时候妈妈说过，它还有另外一半，龙首和龙尾相遇，两块玉牌合二为一，才算是完整的一副。可惜那一块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在哪里。”

陈先生颤抖着双手接过玉牌，轻轻地摩挲着。他原本失神的双眼因为玉牌的出现而闪出光泽，就像即将熄灭的炭火里骤然迸射出生命的火花。他似乎从这块玉牌上看到了往昔岁月，使他心潮澎湃，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夏薇紧张道：“陈伯伯，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陈先生道：“我是高兴，我想到了当初和你爸爸一起创业的日子。”

夏薇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陈先生又语重心长道：“孩子，这是你父亲的遗物，一定要好好保存，知道吗？”

夏薇拼命点头说：“当然，对我来说，它和我生命一样重要。如果它丢了，那就说明我也不在人世了。”夏薇半开玩笑似的说

“别说不吉利的话，来吧，戴上它，相信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望着佩戴玉牌的夏薇，陈先生的脸上再次流露出欣慰的笑容。之后他叮嘱夏薇，让她往后遇到什么难事，一定要找江姝。

他说：“江姝是个善心肠的女人，她会帮助你的。”

这是陈先生留给夏薇最后的话，他慈爱的笑容就这样刻在了她的记忆中。

医生又一次实施紧急抢救，仍是无力回天。

第二天凌晨三点，陈先生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