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几小时的培训，夏薇正式上岗了。这不是她想要的职业，更不是事业。它只是一份具有糊口功能的简单工作，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有了栖身之所，在等待陈先生的日子里，才能暂时安下心来。

夏薇到俱乐部上班的第二周，在一个客人如云的傍晚，陈家的保姆突然打来电话。手机铃响起时她以为是姨妈打来的。出门大半个月了，除了杭州的姨妈来过几次电话询问她和潘美的安全问题，她还没有接到过任何电话。结果一看号码，再一听声音，夏薇不由得一阵激动。

陈家保姆不失礼节又略显急促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是小夏吗？你马上带着信过来，我带你去见陈先生。”

“陈先生还没回家吗？在哪儿见？”

“你在哪儿？我接你。”

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停到健身馆大门外。陈家保姆从里面推开车门，二话不说把一脸茫然的夏薇拉上了车。不会是绑架吧？夏薇心里嘀咕，不过看看保姆焦虑的神色，她顾不得多想。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出乎意料的情况使夏薇十分紧张。她忍不住怯声地问：“阿姨，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见陈先生。”

“他在哪儿？”

“医院。”

“啊？生病了？”

“先生这两年重病缠身，前不久突然恶化了，最近这些日子总是昏迷，中间醒来过两次，我心里惦记着你的事，可始终找不到说话的机会。昨天我跟太太说起这事，还好，今儿下午先生忽然醒来，太太和先生说了这件事，没想到先生一听姓夏，从杭州来，马上就叫我找你来见他。”

夏薇尽量使表情平静，心里却十分吃惊：陈先生认识我吗？不，他认识爸爸。几乎是一种直觉，她觉得陈先生和爸爸不止是认识，而且应该是十分熟悉，正如母亲所说：有着不一般的私交。

医院病房的走廊上，夏薇一眼瞥见病房门口的绿色长椅上坐着一个人。有些眼熟的身影，此时背靠墙壁，脑袋微垂，仿佛打盹，对经过身边的人和声音没有任何感知，一动不动的样子似一尊泥塑。她看不清他的脸，也没心思辨认。就在这间病房门口，保姆小心翼翼地敲门进去，让夏薇在门外稍候。

不足一分钟，保姆又出来了。她脸上忽然黯然下去的神情，让夏薇的心又提了起来。果然，她告诉夏薇晚了一步，先生又陷入昏迷。

这时，一名医生与两名护士从病房出来，匆匆离去。随后，几名神色各异的男女也从病房鱼贯而出，从他们考究的衣着和沉重的表情，夏薇猜测应该是陈先生的家人。其中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径直走到夏薇面前。女人黑发高挽，肤色白晳，从脸上隐约可以看出年轻时的美貌和风采。她身穿款式别致的墨绿色桑蚕丝连衣裙，只是神色有些不安。

她打量着夏薇，直截了当地问：“你？小夏？杭州来的？”

夏薇点头称是。

女人身后一群家属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夏薇身上。她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不明白众人探究的目光。

“你现在住什么地方？”

“一个单位的宿舍，健身俱乐部，我暂时在那儿上班。”

“哦，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女人说。

“我就在这儿等。我没别的事，就是把一封信交给陈先生。”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医生说他这一睡说不定得多少个小时呢。”

“我还是等吧，万一刚离开陈先生就能醒过来呢？”夏薇坚持。

“哎，这丫头还挺倔，愿意等就等吧。”说完，那女人与其他人一起消失在走廊尽头。

夏薇在病房门口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不知不觉中过了晚饭时间。那个女人又来了，身上的衣服换了，来后就守在病房内，再没出来。夏薇疲困不已，不知何时靠着墙壁睡了过去。待她醒来时，发现已经凌晨一点。会不会又错过了见陈先生的机会？她拧拧自己的脸，有些懊恼，起身轻轻走到病房门口，把耳朵贴到门上，倾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十分安静。

走廊上也安静。

“没醒，一直没醒。”那个始终在长椅一端静坐的“泥雕”忽然发出声音。静夜里，尽管声音很低，仍然把猝不及防的夏薇吓了一跳。她猛一回头，发现这个“泥塑”竟是那位在陈家大门口见到过的“流浪汉”！

夏薇生怕惊扰了病房里的人，蹑手蹑脚撤回到长椅边上。她以为认错了人，揉揉眼睛定睛细看，不是他又是谁呢？只是换了身衣服而已，身边还缺了一条狗。还有，他那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仿佛几天几夜没合过眼。她吃惊地望着他，忍住心头疑惑，扭过头去，静坐一端。

“怎么？不认得了？”他问。

夏薇咧咧嘴，回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他并不看她，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返回，手里多了一只纸袋。他挨在她身边重新坐下，从纸袋里掏出一块牛肉饼和一盒饮料，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夏薇咽了口唾沫。没吃晚饭的她听到腹内的咕咕声，食物的香味强烈地刺激着味蕾，让她愈发感到饥肠辘辘。青年吃罢，掏出纸巾擦嘴，变戏法似的又拿出另一只鼓鼓的纸袋，扔到她怀里。他的眼睛望着别处，漫不经心地说：“吃啊，你不饿吗？”

她犹豫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怕我下迷药？”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夏薇终于缓过神来，打开包装纸，大口吞咽。

“不客气。”青年起身把两份包装纸送进垃圾箱，重新坐下。待夏薇吃完，用纸巾仔细地擦过嘴唇和手指，青年又开了口，“说吧，小夏，你要送什么信？为什么一定要亲手交给爸爸？为什么不能托人转交？”

“陈先生是你爸？”夏薇不由得大吃一惊。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不是我爸我整夜守在这里不睡觉我脑袋有病啊？”

夏薇暗吐一口气，真是有眼无珠，居然一度把陈家的公子当成流浪汉叫花子。从简单的对话里，她很快了解道，这位英俊的“乞丐”叫陈心宇，是陈天诺的小儿子。他上面有个哥哥。而那个整夜守在病房里的女人，是陈先生的太太即陈心宇的母亲江姝。

之后三天，陈先生仍处于昏迷状态。夏薇与俱乐部的同事对倒着调班。不上班时，不论白天黑夜，她都跑来医院，守候在病房外。三天里，不论夏薇何时到医院来，都能一眼就看到守在门口的陈心宇。每天都看到陈家人前来探视，每次来人都要进入病房，与病人近距离地待一会儿。夏薇从门缝里看到，陈太太每次坐到病床前，都会习惯性拿出一只牛角梳子，动作轻柔地给陈先生梳头，揉肩，捏脚，轻声地讲故事，哼小曲，尽管陈先生一无所知。

只有陈心宇，日夜守在门口，却从不走进病房一步，也不见他随意离开。若实在有事离开，也会很快返回，外出时间至多不超过一小时。气氛自然很压抑，从每个人的眼神里，夏薇都能看到说不出的焦心和忧虑。

其间陈先生醒过来一次，大家一下涌了进去。没人喊夏薇，她也不敢随便进。而陈心宇，仍然待在外面，神情落寞，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虽然他的表情一直平静，没有明显的悲伤，但夏薇仍然看得出，一种深藏于内心的难过和哀伤，像海水一样淹没了他的心。

她问他为什么不进去看看爸爸。

他很坦率地告诉她，自己曾经犯了一个大错，伤了父亲的心，被父亲赶出家门，至今得不到原谅。即使躺在病床上，父亲也不愿再看见他。所以他不敢轻易进去，怕父亲生气。他没继续说，夏薇也没有继续追问，尽管她心里有很多疑问。犯了什么样的大错能这样惩罚儿子，当爹的是不是太狠点了？虽然她并不了解陈心宇，但几天来的接触，也可以判断出他并不是那种为非作歹的公子哥。所以他们父子之间的问题，可能不是那么简单的。

陈先生在持续昏迷了三周之后，奇迹终于出现。他不仅醒了过来，而且能够开口讲话，思维清醒。医生离开后，陈先生眼睛从病房内的一张张脸上闪过，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熙文的女儿还在吗？我要见她！”

大家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病人在长久昏迷之后还能有如此清晰的记忆，还记得夏熙文的女儿来了。好不容易醒过来了，他不问妻子，不问儿子，偏偏惦记着别人的女儿。

“小夏一直在等你呢，她马上就来。”陈太太扑到病床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回头喊大儿媳花如锦快叫夏薇来。

夏薇跟在花如锦后面，神情紧张地进来了。

这是一间特殊的病房。里面具备重症监护室的全套抢救措施和设备，但和重症室不同，病人享有单间，且允许家属陪护。

夏薇终于看到了爸爸的生前好友。

只是她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样子。病床上的陈先生面色蜡黄，消瘦得厉害，与她想象中目光炯炯、仪表堂堂的别墅主人截然不同。不难理解，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三周前医院就通知病危，全靠大把的金钱和一帮专家一次次拼力抢救才把一口气拖到现在，能保持这个模样已经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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