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雯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0
|本章字节:7694字
姥爷的临终遗言是:不能火葬。
为了给姥爷弄一个像样的棺材,毫无积蓄,对花卉又一窍不通的妈妈,只能卖掉姥爷的许多盆景,来付棺材钱。
那是1979年,政府已经不允许土葬了,一切行动必须秘密进行。
爸爸的同事在郊区的山上,给姥爷找到了土葬的地方。城里已经没有人做棺材生意了,只好托人在乡下,找到了会做棺材的师傅。
出殡那天,下着小雨。
一大早,天蒙蒙亮,爸爸跟着从单位借的卡车去了乡下,要把刚刚做好的棺材拉回来。妈妈借了辆带斗的平板车,在姥爷的几位生前好友帮助下,悄悄地,把姥爷的遗体从医院太平间里运出来,板车上盖着雨布。
妈妈和这几位叔叔,冒着雨,把平板车拉到了我们住的铁路宿舍大院门口。
我和姐姐们跑出来迎接,妈妈告诫我们不许声张,万一让居委会知道,姥爷就不能土葬了。
几位跟姥爷在一起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被妈妈请过来,打开雨布的一角,让他们悄悄地看一眼姥爷,就算告别了。
我被姥爷去世这件事吓着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对死亡。我也被妈妈吓着了,视姥爷的生命如同自己生命一般的妈妈,经过这半年的煎熬,经过姥爷离世的打击,人已经脱了形。
我不敢随大家一起去瞻仰姥爷的遗容,我不敢相信,那个平板车里躺着的,就是我的姥爷。
虚弱无比的妈妈,在老邻居们的面前崩溃了。几乎站不住的她被我的两个姐姐搀扶着,大家哭成一片。多亏那几位帮着推车的叔叔,及时制止了这个眼看就要失控的局面,让邻居们赶快回家,以免引起注意。然后,他们带着我们姐妹三个和妈妈,拉上装姥爷的板车,上路了。
我们有的打着雨伞,有的穿着雨衣,护卫在姥爷的灵柩两侧,手按着雨布,怕雨布被风刮起来,雨水淋到姥爷身上。
我们肃穆地走着,无言地走着。
从早晨走到了下午,从城市走到了农村,我有生以来从没走过那么远的路,还是在雨中。
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渐渐地,我忘了自己的使命,忘了这是在给姥爷送葬的途中。
悲伤渐渐隐去,兴奋渐渐加强,我想,这就是小孩子吧,不会像大人一样,持续地沉浸在一种情绪里,总是容易被周围的事物吸引,而忘了自己的角色。
赶到与爸爸约定好会合的地方,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
姥爷的棺材还没有运到,我们把板车拉到了一个平坦的打谷场上,靠着一堆堆的麦垛避雨,休息,等待。
麦子真香啊!淋过雨水的麦垛,圆圆滚滚,像一个个大馒头一样诱人。我靠着麦垛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爬上麦垛,站在“馒头”上又蹦又跳,像在姥爷的棕床上一样。又顺着圆圆滚滚的麦垛滑下来,像坐滑梯一般。
真是好玩啊,妈妈和大人们在另外一堆麦垛那边说着话,没有注意到我,我从背着他们的一面滑下去,越滑越起劲儿,胆子也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
突然,我在下滑的时候,碰到了姥爷的板车。
为了让板车能够平放,叔叔们把车把插在了麦垛里,我滑偏了一点点,正好就碰到了那个车把。
板车震颤了一下,我和姐姐们都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看看姥爷是否安然无恙?
我们轻轻地揭开了盖着姥爷的塑料布的一角,这是自姥爷去世以后,我第一次看到他。
姥爷安详地闭着双眼,面色红润,脸上挂着微笑。
这完全不是我最后一次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个插着氧气,满嘴涂着紫药水的姥爷,那个被绑在床上,眼神空洞的姥爷。
这也不像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那红润的面颊不是化妆化出来的,那个年代还没有这项服务,并且,姥爷是从太平间直接拉到这儿来的。
那为什么他是这样一个慈祥可亲的面容,一个天使一样的面容?他的面颊白里透红,完全没有让人感到一点点对死去的人的恐惧。
我看着姥爷,觉得姥爷没有死,他还活着。
我甚至想去亲亲他的脸,他的脸一定是热的,不然面颊怎么会绯红。
我慢慢俯下身,我的脸越来越靠近姥爷的脸,我的鼻尖已经快碰着姥爷的鼻尖,姥爷也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一样,微笑着迎接我。
“别碰姥爷。”
姐姐把我呵斥住了。
我停在了那儿,咫尺天涯。
姐姐把我拉到一边,轻轻地,把揭开一角的塑料布又盖了回去。
可是,我的心里很欢畅,我跟姥爷面对面地看了这么久,而且,姥爷并没有死去,我从心里觉得,姥爷还活着。
雨还在下,姥爷的棺材还没有运到,天渐渐地就要黑了。
大家都很着急,爸爸的一个同事跑回来给大家报信说:“因为下雨路滑,拉棺材的汽车在回来的路上撞人了,送到医院,伤势不是很重,但是,人家纠缠着不让走,要求赔很多钱。”
这下该怎么办?
妈妈那本来就再也经不住任何打击的神经,几乎要崩溃了,钱,哪来的钱?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家家都没有钱。
所有的人都去劝妈妈,安慰妈妈。
我孤零零地站在姥爷的板车前,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突然,我走到一个叔叔面前,神情肃穆地说:“许叔叔,你骑自行车,带我去迎一迎他们吧。”
许叔叔木木地看着我,估计是被我的表情震慑住了,点了点头,推上自行车,带着我,就往淮河水坝方向骑去。
淮河水坝,是拉棺材的汽车开过来时的必经之路,也是这一带的最高点。
我们顶着风,冒着雨,骑啊,骑啊,终于,骑到了水坝上。
一趟趟卡车,带着溅起的水花,从我们的眼前呼啸而过。
我仰着头,揪着心,看车上有没有爸爸,看车上有没有棺材。
可是,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也没有等到爸爸,也没有等到拉棺材的卡车。
什么都看不见了,四周黑茫茫的一片,我们这才往回骑。
摸着黑,回到打谷场,打谷场上已经没有人了。
人呢?姥爷的板车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我们傻眼了,黑压压的打谷场上,只有我和许叔叔,还有他的自行车。
我心里那个懊悔呀,我干吗非要去迎棺材呢?许叔叔干吗非要听一个小孩的指挥呢?
这下该怎么办?
雨已经不下了,远远地,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深更半夜的大山里,那一定是爸爸妈妈和叔叔们。
天快黑了,装姥爷的棺材还没有运到,我跑到路上去迎。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到路上来迎棺材。
可是,棺材来了,开车的人却没有认出我,我跟姥爷的棺材擦肩而过。
长大了,我才懂得,那是姥爷不想让我看见他下葬,他去了天上。
于是,我们就朝那有声音的地方摸了过去。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伴随着铁锹、铁锨挖土的动静,我们断定那应该就是姥爷的墓地了。
待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精疲力竭地爬到山上,在微弱的篝火下,我看到姥爷那还没有来得及上漆的棺材,已被安置在墓穴中,爸爸和叔叔们正在用铁锹、铁锨往棺材上填土。
我其实只看到了一眼棺材盖子,棺材就被土全部盖上了。
我张着嘴,站在那儿喘息。
没有人注意到我,没有人知道我走了,也没有人知道我回来了。
我站在那儿,看着坑里的土越埋越多,越埋越高。
有一个声音,突然在我的心里对我说:“文丽,你的童年结束了。”
我真真实实地听到了这个声音,它从我的心里发出。
姥爷安葬以后,我得了心肌炎,妈妈说我是因为过度悲伤。
我也不好反对妈妈的说法,但是,真的感到很羞愧,因为我并没有像妈妈说的那样,过度悲伤。
是因为我对姥爷的感情不够深?因为我不懂得死亡?还是我并没有接受姥爷已经离开了我这个事实?
有一天,爸爸问我:“你跟许叔叔那天去哪儿了?”
“我们去水坝上迎你们,没有迎到。”
“怪不得,我路过水坝的时候,看到路边站着个穿雨衣的小女孩。我当时还纳闷,农村怎么还有这么清秀的小姑娘?”
爸爸没有认出我,我也没有认出爸爸,我们在风雨中失之交臂。我没有看见姥爷下葬的一幕,我跟姥爷入土的瞬间也失之交臂。
我最后看到的姥爷,就是板车中那安详微笑着的姥爷。
在写这个电影剧本的时候,我想:我为什么偏偏要去迎棺材呢?为什么大人们不阻止我这个幼稚的行为,还骑车带着我去?为什么回来以后,只看了一眼那崭新的棺材盖子,棺材便被土埋上了?为什么?
突然,我想到,难道这一切都是姥爷安排的?是姥爷不想让我看到他下葬,特意让我离开的?
于是,电影中,结尾处,我写下了这样的一段旁白:“天快黑了,装姥爷的棺材还没有运到,我跑到路上去迎。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到路上来迎棺材。可是,棺材来了,开车的人却没有认出我,我跟姥爷的棺材擦肩而过。长大了,我才懂得,那是姥爷不想让我看见他下葬,他去了天上。”
姥爷去了天上,他去了天堂,像个天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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