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雯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0
|本章字节:3664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这诗里写的,就是我和姥爷的小院。
我们家住在津浦铁路边上,火车一开过,家里的窗户就哗哗地响,像发生了三四级地震一样。
那是一个铁路职工的大院,里面住着铁路机务段和工务段的职工。
清末民初铺设津浦铁路的时候,在铁路边为英国设计师修建了四排宿舍。后来,抗日战争爆发,这四排宿舍被日本人占用,里面铺上了榻榻米。再后来,先后归属于国民党、共产党。直到解放后,这四排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老房子,被分配给了火车司机和铁路高级工作人员,大家管它叫做“官房”。
我的妈妈1935年就出生在这里。
她住过英国人时期的建筑风格,也住过日本人时期的榻榻米,解放后,再搬回来,就住到了现在我们家的位置。
没房子住的铁路职工越来越多,很多人喜欢这四排高大的平顶建筑,但论资格又住不进去,就挨着官房建起了自家的房子——按照今天的说法,就是“违章建筑”。结果,把这个颇有气势的民国建筑围在了一堆形状各异的自建房子中间了,并形成了现在的大院。
我们家是第三排官房中的头两间。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家”的格局,就是厨房建在两排住房之间,隔断了来往的路,形成一个不小的院子。房子是灰砖建的,院里的地面上也铺着灰砖。长方形的院子,沿着墙边用灰砖架起了三层高低错落的台阶,姥爷那些修剪精美的盆景就整齐地摆放在台阶上。
姥爷的盆景,有假山,有树根,有植物;有小桥流水,也有渔翁垂钓;有仙鹤立于水上,也有小亭在青松旁。每一个盆景都是一幅山水画,而那些小桥、小人、小船也成了我的玩具。虽然那会儿的我,并不懂得中国文人所追求的诗情画意,对戴斗笠的老头还不如对亭子和桥感兴趣,但在物质贫乏的七十年代,姥爷的这些小玩意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是很奢侈的物品了。
小院中央,屋子门口,有三个大鱼缸,里面养着颜色各异的金鱼,眼睛也都奇形怪状。
鱼缸的一半埋在土里。冬天,水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我怕鱼儿被冻住,或者被憋死,就用铁棍把冰面凿出个洞,却发现冰下的鱼儿依然自在地游来游去。
那会儿养鱼可没有如今的“水循环系统”,我就是我们家的“水循环系统”。每个星期,我都会给三个大鱼缸来一次大换水。
先准备好桶和塑料管子,把管子的一头放在鱼缸里,另一头含在嘴里用力吸气。眼看着鱼缸里的水顺着管子向自己这边流过来,快流到嘴里时,赶紧把管子放到桶里,这样鱼缸里的水就顺着管子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了。
傍晚,昏黄的阳光洒在湿漉漉的院子里。
鱼儿在清水里游,花儿在露珠下笑。
姥爷坐在藤椅上,欣赏着他一院子的花。
我在姥爷身旁,欣赏着我的劳动成果。
为了有效利用生态资源,我再把桶里的水倒进浇花的壶,用富含鱼儿粪便的水滋养院子里的植物。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姥爷的教导下锤炼出来的,姥爷也会在一旁观敌料阵,见我忙不过来的时候伸一把手。
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湿漉漉的院子里。鱼儿在清水里游,花儿在露珠下笑。姥爷坐在藤椅上,欣赏着他一院子的花。我坐在姥爷的腿上,欣赏着我的劳动成果。
这个画面在我儿时的照片上有记录,虽然是黑白照片,但那一院子整齐、美丽、郁郁葱葱的盆景、假山和植物,到现在看上去都是那么有质感,呼之欲出。
我最早学会的一首古诗,不记得它的名字了,只记得其中两句,特别像我家的小院: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拍摄《我们天上见》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对摄影师描述我想要的两个理想中的镜头。其中之一是:移动摄影机从大院门口,跟着一路蹦蹦跳跳的小兰,穿过曲曲折折的巷子,经过一片破旧的老房子,最后停在一扇红色的小门前。随着小兰伸手推开院门,一个美丽的一般的花园出现在镜头前。
后来,两个理想中的镜头都没有拍成。原因是我儿时的院子已经不复存在,而我们拍摄的外景地,也不具备这个环境,只能放弃了。
但是,那个巷子,那条曲径,那扇红门,那推开门时的惊心动魄的美丽,时常出现在我的白日梦里,就像美国电影《蝴蝶梦》中的开场白一样:“昨天夜里,我又回到了我的曼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