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雯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0
|本章字节:5460字
每个大年初一的早晨,还在梦中的我,都会被前来拜年的人吵醒。
“唐大爷,给您拜年来了!”
“唐爷爷,过年好!”
姥爷也会一迭声儿地回应:
“也给您拜年喽!来,抽根烟,吃糖……”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我赖在被窝里,等姥爷给我拿衣服。可姥爷在外面跟人聊上了,我又急着起来去邻居家拜年,就大声地喊:
“姥爷,我要起来!”
不一会儿,姥爷就抱着烤得热乎乎的棉袄棉裤进来了。我也像冲锋陷阵一样,运足了气,以最快的速度跃出被窝,再钻进暖烘烘的棉袄棉裤里。
那真是一年里最快乐的一天。
现在的孩子们,无法体会在物质匮乏的七十年代,过年,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可能会在这天早晨,看到床头放着一件这一年里唯一的新衣服。我在家里最小,上面又是两个姐姐,总是拾她们的旧衣服,所以连这点奢望都没有。
你一定会在这几天,乃至这以后的一两周里,吃到一年来最好最丰盛的食物和糖果。
你还会去所有的邻居家拜年,即便有些邻居你平时理也不理,可是在这一天,你也会敲开他家的门,送上一个大大的微笑和一句“过年好”,然后就到他家的桌子上去抓糖、瓜子、麻叶子……
麻叶子是我最喜欢的食物,其实就是用面片粘上芝麻在油里炸一下,有咸味的,也有甜味的。
我们家从来不做,嫌费油。
嫌费油的人家不算少,所以我挨家挨户地拜年,主要是寻找麻叶子。遇到谁家有麻叶子,便欣喜若狂,期待人家能多给几片。也有大方的邻居,让我自己抓,那也不好意思多抓,抓了几片,眼睛还不舍得离开。更有好心的叔叔阿姨会帮我补上几片,那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当我带着战利品回家的时候,姥爷也已穿戴一新,正用毛刷子仔细地刷他的呢子帽。刷干净后,再用墨汁把泛白的地方涂黑,这样一收拾,就完全像是一顶新帽子了。
然后,姥爷再换另一把刷子,把鞋也刷一刷。同样,用墨汁点一点,涂一涂发白的地方,一双新鞋子又诞生了。
准备停当,姥爷对着镜子把帽子戴正了,风纪扣扣好了,拿起他的文明杖,拎起早就准备好的两包鸡蛋糕,带上我,去给他的亲家——我的爷爷奶奶拜年。
一路上尽是姥爷的熟人。
“唐大爷!”
“唐总管!”
“唐爷爷!”
“唐大车!”
因年龄和职位不同,对姥爷的称呼也不同。
姥爷也不停地跟人打着招呼,拜着年。
过年了,大家都喜气洋洋。这么崭新的一个姥爷,在一年里也是少有的。
我们俩一前一后,点着同样的头,说着同样的话,踩着零星的炮声,开始了每年一次的拜访活动。
爷爷奶奶也早已准备好了中午的团圆饭。
奶奶会提前一个月开始腌肉、腌蛋、把鱼风干,做“十样菜”。在当时的经济条件下,一向省吃俭用的奶奶就像变戏法一样,给我们变出来无数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好吃的东西。
我总觉得,现在过年没了小时候的乐趣。
那会儿,全家一起忙乎吃的,把一年所有的积蓄都花在吃上了。
那个时候没有超市,没有冰箱,所以鱼呀,肉呀都不能久放,得用盐腌上。而且,没有加工好的食品,所有吃的都得自己做,可是乐趣也就在做的过程中了。带着全年的期盼,带着对新的一年的向往,每一样东西都是精心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仔细揣摩过的,家家的过年菜都堪称自家的精品。
奶奶的“十样菜”就是其中之一。
奶奶曾让我帮她打下手,一起来做这道功夫菜,所以至今还记得。
说是“十样菜”,其实,里面有二十多种原料。先把黄豆、红豆、花生米等豆类煮好,再把藕、豆腐干、木耳、金针菇、菠菜、海带、雪里蕻、芹菜、豆角等十多样品种切丝或切丁,配上葱姜,逐个下锅,炒出独特的香味。炒好以后将它们在锅中汇总,再倒入此前已煮好的各种豆类。那是一个多么巨大的炒锅啊,我的细胳膊根本就翻不动这么多的东西。可是,这是每年我最喜欢吃的一道菜,而且只有春节才有机会做,所以,无论多么困难都得克服。我就像个大食堂的厨师一样,恨不能拿个铁锹铲菜了。
从大年初一开始,往后的两个星期家家都不再做饭。为了这张总也解不了馋的嘴,忙乎了一年吃的中国人,要给自己放假了。所以,过年前要多做点儿,所有吃食都要准备充足。
在这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上,姥爷通常会跟爷爷先喝点茶,寒暄一番,奶奶则飞奔着她的小脚,里里外外地炒菜端菜。
饭做好了。爷爷奶奶和姥爷坐在大桌子边,我们三个小孩子坐在小桌子边,依照中国的传统习俗,小孩子是不可以跟大人同桌吃饭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这顿正式而庄严的午餐里是没有爸爸和妈妈的,妈妈是加班去了?去挣那多一倍的加班费?那爸爸呢?还没从新疆调回来?
总有邻居把自家的咸鱼咸肉,挂到我们家的小院里,过年时再来取。
肯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寄存在这儿,一定是出于信任。
姥爷指着这些挂在铁丝上的“奢侈品”对我说:他们替我们家显富呢。
如同今天的孩子一样,父母都忙,所以记忆里留下来的,都是那永远在家里的不忙的老人们。
吃罢饭,饭桌清理干净,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
爷爷奶奶坐在桌子的一边,姥爷坐在另一边,他们的手里都拿着崭新的钞票。我们姊妹三个,一字排开,面向三位老人跪下磕头,集体给姥爷和爷爷奶奶拜年,祝福他们长命百岁。
三个没牙的老人都咧着嘴笑着,就连平时难得一笑的爷爷,此刻也是那么的和蔼慈祥。
爷爷奶奶给我们每个孩子两元钱,姥爷给我们每人五元钱。
七元钱,在那个年代,真是富翁了。心里盘算一下,可以买多少好吃的零食啊。
我们都爱姥爷,因为他慷慨;我们也都爱爷爷奶奶,因为我们知道,爷爷奶奶不像姥爷有退休金,他们要靠爸爸赡养。
可是慷慨的姥爷,不也要用墨汁来掩盖他的清贫吗?不也舍不得做麻叶子吗?
每到过年前,都有邻居把自家做的咸鱼咸肉挂到我们家的小院子里,过年时再来取。因为我们家是独门独院,东西放在这里比较安全,更多的还是对姥爷的信任。
姥爷指着这些挂在铁丝上的咸鱼咸肉,笑嘻嘻地对我说:
“他们替我们家显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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