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朋友裴多菲俱乐部

作者:蒋雯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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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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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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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040字

五十年代的匈牙利,一批爱国的有识之士,因不满苏联对自己国家的干预和统治,就以他们历史上最有名的诗人裴多菲的名字,成立了一个可以自由发表言论的沙龙,叫“裴多菲俱乐部”。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姥爷的家,也是七十年代中国的一个类似的沙龙,一个小型的“裴多菲俱乐部”。


那时候的中国,经历了五十年代末的大炼钢铁,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又迎来了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很多知识分子开始担心国家的前途、民族的未来。可是这些话又不敢在外面随便乱说,一旦有人检举,就会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永世不得翻身。


九十岁的姥爷,经历过清末列国侵略、北洋军阀混战、民国军阀割据,又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再到新中国成立,这一生都随着国家和历史在动荡中度过,跨越了整个中国近代史。


这样一位九十岁的老人,像一棵老树一样,把世态炎凉全部看在眼里。而他的阅历,他的大度,对人的包容、慈悲和善良,成了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大家觉得,在他这儿,是可以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的。


每天吃罢晚饭,各位叔叔、大爷、大大、伯伯们就陆陆续续地往我们家来了。有些人住得远,也天天不辞辛苦,想到这个“沙龙”里来听听消息,聊聊时事,一吐心中之闷。


“俱乐部”的成员,有画家、教师、京剧演员、会计、工人、工程师、四类分子、右派分子……从二三十岁到六七十岁不等。


姥爷会早早地把茶沏好,烟备好,只等大家到来。随着一声声“唐大爷”的呼唤,小小的屋子渐渐聚满了人。


那会儿人也闲,白天各自上班上学,晚上没有任何娱乐,连电灯都舍不得开,全家都早早地睡觉。唯有姥爷这儿,每天晚上,在25瓦的昏黄灯光下,各路神仙慷慨陈词,把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分享给诸位忧国忧民之士。


那是没有电视机,没有电话,没有任何现代化电子产品的时代,我们家连收音机或小喇叭都没有,对外面世界的了解,除了一份大家传阅的《参考消息》,就是每天晚上的这个聚会了。


姥爷给大家安排好椅凳、香烟和茶水,自己靠在小床上,眯缝着眼睛听,通常不发表言论,只在大家聊得过于激进时,插上一句:


“莫谈国事。”


我的妈妈是最担惊受怕的。“文革”刚开始,她曾因为丢了一个毛主席的像章被同事检举,差点儿自杀,得亏后来找到了才躲过一难。


姥爷让大家坐在椅子或板凳上,帮他们安排好香烟和茶水,自己便靠在小床上眯缝着眼睛听。


他通常不发表言论,只在大家聊得过于激进时插上一句:莫谈国事。


所以,每天晚上,只要妈妈不上夜班,就见她不管多热的天,都把所有的窗户关得严严的,还跟特务似的不时向窗外张望。一有人经过,她立刻“嘘”一声示意大家安静,并神秘地指指窗外,也来上一句:


“隔墙有耳。”


现在流行看“谍战剧”,想想妈妈那会儿的形象,还真像解放前的地下党员。齐耳的短发,一脸的正气,趴在窗边神情紧张地观望,包括手语和暗示的眼神,活脱脱的一个江姐啊。


想来,又觉得很可笑,我们又不是在敌占区,我们是在革命的红旗下啊。


大家都盼着妈妈去上夜班,这样气氛会稍微轻松些。


可妈妈就是去上夜班,临走前也不忘关好窗户,并在踏出门的一刻,留下那句亘古不变的话:“小声点儿,隔墙有耳。”


只有年三十的晚上,妈妈是笑着离开家的。


从我记事以来,妈妈每个年三十的晚上都去上夜班,因为一天发两天的钱,所以大家全都争着上。


妈妈帮姥爷做好一年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姥爷也捧出一年来都舍不得喝的好酒。待大家纷纷入席,妈妈只拿个馒头,就笑呵呵地离开了,临走前不忘跟大家说上一句:“谢谢你们,陪我父亲过年。”


小时候,每个年三十的晚上,我都是跟姥爷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度过的。当时觉得除夕夜就应该这样过,好朋友们共聚一堂,辞旧岁,迎新春。


长大了,我才知道,只有我们家是这样过年的。


除夕夜,就像国外的“圣诞夜”一样,是跟家人团聚的日子,而不是跟朋友团聚的日子。


可是,为什么我儿时的年三十都是这样度过的呢?


为什么这些叔叔大爷们都不回家,陪自己的父母妻儿一同守岁,而是要跟我的姥爷一起度过这一年中最珍贵的夜晚呢?而且十几年来,年年如此。


我只能这么想:他们把姥爷当成自己的父亲了,而姥爷也毫不客气地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儿子了。


过年了,大家的政治觉悟就不那么高了。


一年来,天天晚上相守在一起的老朋友、老哥儿们,还是满心盼望着来年我们的国家会好起来,孩子们不用下放农村了,老百姓能过上安稳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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