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雯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0
|本章字节:5074字
我的英雄妈妈,六年里,生了三个姑娘。
妈妈又要上班,又要喂奶,所以,上班时,她就用宽布条把我绑在身上,一手拎着奶瓶、尿布和上班用品,一手打着伞,怕我晒着或淋着。
铁路局是个庞大的系统,医院、学校、幼儿园、哺乳室全都有。妈妈把我送到哺乳室,吃的、用的一起交给阿姨,然后,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跑来给我喂奶。
哺乳室里的孩子都爱哭,永远地嗷嗷待哺。听说唯有我瞪着双大眼睛,看树影婆娑。路过的姐姐和阿姨们都喜欢得不行,纷纷抢着来抱我。
一位姓周的阿姨,一辈子见到妈妈都只说这一件事:
“小丽丽跟别的孩子不同啊,她不哭,瞪着双大眼睛看树叶。”
她可不知道,妈妈后来把我送到幼儿园,别的孩子哭两天就适应了,我一哭就是一个礼拜,而且是从早哭到晚。
我现在想,也许是因为那个幼儿园里没有树和树叶吧。
我在幼儿园里不停歇地哭了一个礼拜以后,把园长和老师都逼疯了。她们让妈妈想想办法,别哭坏了孩子的身体,不行就接回家去吧。
相隔着八十个春秋的祖孙俩,
一前一后地去买菜,
一前一后地去捞鱼虫,
一前一后地去领工资,
一前一后地去买糖果,
一前一后地去洗澡、理发、上厕所……
就这样过着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
妈妈回到家,跟姥爷商量怎么办?
姥爷想了想说:“我来带吧。”
“您都八十多岁了,带孩子太辛苦了。”
“那也不能让孩子哭坏了身子。”
第二天,姥爷就来到幼儿园,把我接回了家。
姥爷从此担当起了照顾我的职责,我也就成了姥爷名副其实的小尾巴。
姥爷个子不高,偏瘦,象征性地柱个拐杖在前面走;我个子也不高,麻秆一样瘦,晃晃悠悠地跟在姥爷的后面。
我们一前一后地去买菜,姥爷提起菜篮子,忘了拐杖,我在后面拄着比我还高的拐杖跟着。
老人走得慢,小孩比老人走得更慢。
我们一前一后地去捞鱼虫,姥爷提着水桶,我扛着渔网,红通通的鱼虫让我们俩都欣喜若狂,赶紧跑回家把鱼虫放到鱼缸里,满意地看着鱼儿张开大嘴狂吃。
我们一前一后地去领工资,那是每个月最殷切盼望的日子。到了窗口,姥爷把我举起来,我递上姥爷的私章,领来姥爷38元2角的工资。
我们又一前一后地直奔糖果店,这一次,我在前,姥爷在后。
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糖果店的售货员,每天能看到、摸到那么多的糖果和点心,不吃都高兴。
姥爷去洗澡我跟着;姥爷去理发,我也跟着;姥爷去会朋友,我更要跟着;有时候,姥爷去上厕所,我还是跟着,那时候我们居住的大院附近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我们分别站在男女不同的队列里,排队等候进去,谁出来得早,谁就会在外面等着对方,一起回家。
我最开心的就是坐在姥爷腿上,问他那个问了成千上万次的问题:
“姥爷,你喜欢我多还是喜欢大姐二姐多?”
姥爷每次都像第一次回答一样,认真地举起双手比划着大小:“我喜欢你这么多(比较夸张地),喜欢你姐姐这么多(缩小了一半以上)。”
从离开幼儿园开始,我就不再跟妈妈睡觉了,正儿八经地搬到了姥爷的大床上。
妈妈是铁路报务员,三班倒:白班,夜班,休息。平时还有政治学习,不在家是常有的事。
儿时的记忆里,妈妈只有生病的时候是在家的。
妈妈有神经性偏头痛的毛病,每个月发作一次,每次请三天病假,卧床休息。而那三天里,我不敢大声吵闹,不敢蹦蹦跳跳,因为生病的妈妈需要安静。我只能从门缝里看看躺在床上的妈妈,如果妈妈看到我,会叫我进来,帮她捶捶头。我的小拳头一下一下地落在妈妈的头上,敲一会儿,小胳膊就酸了。妈妈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不住地夸奖我“捶得真好”“真舒服”,弄得我本来很想出去玩儿,听了这话都不好意思走了。
那可能是儿时的我跟妈妈最亲密接触的时刻。黑暗的屋子里,病弱的妈妈热切地想跟小女儿多待一会儿;又心疼妈妈又胳膊酸的小女儿,热切地盼着能早一点儿溜出去玩。
如果妈妈不在家,那可就是我的天下了。
姥爷的大床是我的舞台,蚊帐是舞台上的帷幕。我把花花绿绿的床单围在身上,枕巾裹在头上,扮成古代美女的样子,羞涩地打开蚊帐报幕:
“第一个节目:舞蹈《敬爱的毛主席》。”
我又充当场务人员,自己把蚊帐打开。
我还是唯一的演员,从床边入场,开始自唱自跳,无比陶醉。
突然,听见院子里妈妈的喊声:“爸爸,我回来了!”
十万火急,我能在50秒内叠好被单,铺好枕巾,整理好蚊帐,并迅速跳下床,坐到桌前,读书写字。并随着妈妈的脚踏进房门,高喊一声:
“妈妈好!”
写字台是我的小卖部,想象中的糖果和点心分散在各个抽屉里,想象中的叔叔阿姨和小朋友来买东西。我把纸撕成大小不一的小条,当成不同面值的钱,再把铅笔上拴根小绳当秤。
可以说我的服务态度在那个年代是最好的。我像一个表演过火的演员一样,自买自卖地吆喝着:“您要二两酒?好的,给您,您给我三毛钱,我找您四分。”
“小朋友,你要什么?”
“阿姨,这是您要的肥皂,五毛钱一块。”
我卖的货品中有糖果、点心、酱油、醋、酒、手电、牙膏、毛巾、水壶、作业本、铅笔、橡皮……小卖部里可能存在的一切商品,在我这个虚拟的商店里都有。
也许,我的想象力就是在那个时候培养起来的吧。
很同情今天的孩子,有太多的玩具,被淹没其中,拿了这个,丢了那个,想象力被玩具束缚了,局限了。没有了虚拟的观众,没有了虚拟的顾客,没有了虚拟的病人……而仅有的虚拟也被电子游戏的画面所设定,呜呼哀哉。
而我的童年是这样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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