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痛悔之外，他充满着对昔日当做朋友的人们的极度仇恨。他看到被偷录的丑态时，他就明白，向来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佟希仁就是自己的杀手，而更可怕的是，他背后有一个强悍的庞大的集团，这个集团裁决着他的生死。

他也想过屈从，但屈从的结果将使自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么，不屈从又如何呢？那就只有党纪国法侍候了。结局都是一样，屈从与抗争，对自己的前途都毫无意义。何况，姐姐林二妹自作聪明的所作所为，更是一条勒紧自己脖子的绳索。他不怪林二妹。如果他不是一个7岁的孤儿，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依赖她，而且断然决绝她的一切恩惠和诱惑，以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栉风沐雨地昂然奔走着，顶天立地地活着，也许，那将是另外的风景。没有这种刚烈和韧长，他太眷恋她怀中的温暖，她的呵护和让他心存依赖的眼神，他太慵懒地接受了这一切。他太害怕世人的冷眼和外边的风雨了。父母过早地切断了他生存的脐带，姐姐无私地接续了这根脐带，而且在他建功立业之后，不断地用别人送上门来的血，去喂饱膨胀这根脐带。而现在，这根脐带变得强有力，有力地勒向了自己的脖子，欲置自己于死地。于是，只好非常情愿地接受另一种事实，那就是自己决绝自己。

他想过每一个熟悉的人，上级和部下，想过自己站在被告席上，各种人们心中和表面上的种种形态。他实在无法面对奇耻大辱，这些由自己造成的奇耻大辱。

林二妹悄无声息地推门而进。她常常这样，他也习惯她这样。哪怕是他没有离婚的那些日子。这也是导致他再度婚姻破裂的原因。所以，他并不太看重自己曾经的婚姻。

林二妹就站在他旁边。很多年来，他们姐弟之间很少有过正式的交流。平常的关怀和呵护以更其平常的细节说明并强调了一种神来的意会，还有那种在黑暗中互相侵占对方的方式，已经了然相互间的心情和想法。她就是她，这是林家儿女生存的公式和秩序。他的财政局长和市长大部分时候也是她在暗中操作的，操作得天衣无缝。

林二妹用手去摸他的头发，他轻轻挪开她的手，无限伤感地说：“我想死。”

“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了吗？”

“对。”

“我跟你去！”

“不，姐，那没用！”

“那我活着干什么？”她凄惨地笑出声来。

“我很怕。”

“没什么好怕的，够本了。”她阴鸷的话语，林九江多少意会了。

“记住，不要活着让人笑话！死了，就什么事都没了。让别人弄死，不如自己寻死。”林九江想不到姐姐想得如此透彻，比自己还坚决。

她想过出逃，但来不及了，如果再给她点时间，她会安排得好好的。她想，乔红军的突然拜访，她的理解是，大势已去。也许要走出这间屋子都难，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林九江知道姐姐的想法，他安心了许多，没有姐姐一起，他不能保证自己有勇气独自一个人上路。现在好了。他不孤单了，从7岁起的生活，即便是去了阴间，也是不能中断的。

他尚有一点自慰的是，为小青舰尽了最后的力量，以市长的权力，为他们留下了一点纪念；坚决地阻止收购汇海，让对手落空；他同时也没有忘记尤欣，他为一凡做了一件事，这件事会让尤欣感动。这就够了。他对两位前妻和儿女，也都预先做了安排。他以为做完这一切之后，自己即便进了地狱，也一定离天堂不远。

他本想给乔红军，给党委写一封信，给儿女留一份遗书，后来一想，也没有必要了。

他尤为感激乔红军的，是他的登门拜访，给了自己一个面子(尽管对此，自己曾有疑惑)，同时给了自己表达明确不能收购汇海的意见和机会。他相信在即将召开的常委会上，乔红军会着重说到这一点，而这一点，正是陷自己于犹豫与惊悸之中的原因。他必须有一个机会，让人们在他死后，明白他即便是自杀，也仍然没有使国家利益蒙受更大的损失。

黄昏时分，他让阿男和李海一起来，接他和林二妹一起，到父母的坟上去。那是在离广南30公里处，南江水库的一个山坳里。这一对极为普通的山里农民，双双在不到30岁的年龄上死去。他们的儿女，也将随他们而去。

在回来的时候，经过鱼王昌，林二妹说，她想吃吃鱼王昌的红鳟鱼。李海说去电鱼王昌，让准备“江中月”包厢。林九江说：“不必了，就在外面走廊上，谁也别惊动。”

林九江说：“今天是我姐姐请客。”

吃完饭，在林家门口，林九江特意和阿男、李海握手告别，这是从没有过的。李海觉得林九江在握手时，手劲很大，久久不肯松开，市长似乎有些伤感，有话要说，终于没有。

上午，9时正。

广南市委常委扩大会。老江照例列席。乔红军准时出现在会议室主席的位置上，林九江的位置空缺，其他所有人员到齐。

乔红军面有愠色。

今日议题：

1对汇海大厦收购方案论证审议；

2补选常委会委员1名，等额选举，候选人：老江。

市委秘书长从乔红军的脸色中看到了内容，他马上到隔壁打电话。林九江家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机，秘书李海在办公室上班，司机阿男在司机班待命。林九江没有出门。

秘书长黄诚友走到乔红军跟前耳语。乔红军脸色一变：“同志们，请稍候。”说完，叫了老江一起走到门外，压低声音急急地说着什么。

老江带着秘书长一干人马，乘车急急赶往林九江家。

林九江家大门紧闭，敲门无人应答，窗户都被黑色的窗帘遮蔽住了，看不见里面的动静。秘书长撬开窗门，爬了进去，把大门打开。

一楼无人。老江轻轻走上二楼，推开林九江卧室的门进去，发现林九江姐弟已经死了。

眼前的情景令他心底一凉，脑袋“嗡”地一片空白。他在心里说：老林，我来晚了。他有过这种预感，但想不到真的发生了，而且以这样的方式。

靠窗的长沙发上，林九江安详地坐着，嘴角似乎还挂着笑意，他不见天日的眼睛似乎睁开了一点点。林二妹靠在他身上，脑袋搭在林九江的肩头，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林九江的一只手。她清癯的脸修饰得很精致，眉毛是描过的，嘴唇涂了淡淡的口红，她死得很平静。两个人的嘴角均挂着一道弯曲的血迹。地板上有一个长条形的玻璃瓶，静静地躺在那儿。

老江用身体堵住推开了半边的门，阻止随后而来的人。他轻轻关上卧室的门，榉木门碰上时发出一声轻微然而锐利的响声。

秘书长黄诚友不解地望着老江，老江礼貌地请他先下楼去。老江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拨通了乔红军的手机。

几分钟后，二层小楼被有关部门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警车和救护车几乎同时抵达。乔红军坐在一辆三菱吉普车上，摇下车窗，他心情极为复杂，远远地注视着，看见医护人员从小楼里抬出两个蒙着白布的担架。

林九江和林二妹昨天午夜服毒自杀。他们死后，家中除了一些名贵字画之外，没有留下任何钱财。民间便有许多传说。

有几件事应该在此一说。

尤欣发现一凡的工资卡里，有人存入了一笔巨款。她打听过，没有结果。林九江死后，她似乎有了什么悟觉。

老江的常委委员，因为常委扩大会议无法如期召开，被无限期耽搁下来。他再也不去想这件事了。

雅兰被初诊为免疫功能缺乏症阳性，还需进一步确诊。她已经离开广南，到北方一座城市去居住。

黄耀昌、佟希仁、陈大有和张博士，在林九江自杀当天夜里，乘大飞经香港潜逃东南亚。暂时没有下落，公安部门已向国际刑警发出通缉令。

孙丽红在澳门被追杀，逃至泰国曼谷，在芭提雅红灯区失踪。

陈大有的妻子黄惠，单方面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有她与陈大有三年前的离婚协议，法院判准。

广南大学的领导博士班，迫于舆论，无果而终。赵浩然得以回省城某大学当副校长，成功曲线做官。

李海辞去广南市政府公务员职务，回华北大学考博。当年考上了博士研究生。

李海离开广南前，合唱团的朋友们给他饯行，伊达先生特别指挥为他演奏了《基督在橄榄山》。郑天一为他吹奏了一曲施特劳斯的组曲《布拉尼丛林》，苏格兰风笛在夜空中鸣出一连串持续的低音。林洁依依不舍一直将李海送到华北大学，索性留在华北大学所在的那座城市。

合唱团于当年9月参加马来西亚国际合唱节，获得一块银牌。

获奖的曲目，是《基督在橄榄山》。江雪接替雅兰唱高音，林布仍然唱低音。

合唱团又来了新的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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