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郭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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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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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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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294字

市委书记乔红军四十出头,1985年社科院硕士生毕业后到部委工作,1990年到广南挂职县委副书记兼宣传部长,1995年正式调任广南市委副书记,1998年换届任市委书记。广南人只知他是从京城下调的,至于其他家庭和社会背景,一无所知,给人的印象是,从京城来的一定来头不小。他给人的想象空间很大。他比林九江更为低调,电视上基本上看不到他的踪影。这是他的特别交代。他的用意人们不得而知。但据说这是他给电视台的纪律。党委是起监督和领导作用的,不是作秀当明星的。这话他每会必讲。林九江的相应低调是否与此相关?


中午迎宾馆火警办公室主任黄诚友和市纪检书记凌开向他汇报,说陈大有可能失踪,据国土局有关人员反映,陈大有自从昨晚6时半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家人也不知他的去向,手机也联系不上,距现在将近24小时了,基本可以确定失踪,至于去向及原因未明。


乔红军当时正在火警现场。他略作考虑,马上对凌开面授机宜。他小声地对凌开说:“对外就说陈大有已被双规。”点到即止,凌开会意。


乔红军意识到事态严重。照理说陈大有与火案不应有联系,但他在火案前夕失踪,可能与一个相关阴谋有关。可以肯定他不应是阴谋的主角,说不定他是其中一颗棋子……乔红军心中马上形成一个看法,只是一切都还很模糊,他觉得应该有一个绝密的机构,来监控火案的正常调查,同时开辟另一条调查渠道,这条渠道必须非常机密地控制在市委少数几个同志手里,形成一种瓮中捉鳖的态势。他有些疑惑自己是否小题大做,但凡事想得复杂一些为好,连迎宾馆都出问题,还有什么东西不可怀疑的呢?


看来陈大有忽然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各方人马都在虎视耿耿。他偶然的被免职,似乎意味着一个极大的暗幕同时被撕开。乔红军不敢掉以轻心。他在去省委汇报之前,在迎宾馆召开了一个极小型的工作会议,部署了有关的监控调查工作。他没有通知林九江参加。


原本平静无波的广南目下战云密布,人心惶惶。省公安厅的调查组也马上撤离了迎宾馆,隐遁到别处去了。


一明一暗两股力量,同时展开对失火案的调查。老江他们从下面调查汇报来的材料,在乔红军的工作班子中迅速被分析和剥离。关于陈大有的流言四起,各种说法都有,说他畏罪自杀,说他被双规,或说他纵火迎宾馆后逃脱,携款潜逃国外,不一而足。更有甚者,说他已被某权势人物派人铲除,杀人灭口云云。


这些谣言都被归类整理成文后送到乔红军这里。乔红军阅后连声说好:“先乱上一阵再说,咱们是乱中取胜。不过,要派人加紧侦查陈大有的真实去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凌开一筹莫展。他想从积压不少的关于陈大有的检举信中,寻找线索。这些检举材料因为大部分是匿名的,且举证欠缺,所以一直没有被重视。现在也只能从此下手。


陈大有像是人间蒸发了。林九江认为事态严重,他不知乔红军对此态度如何,确切的消息是说被双规了,但究竟是让市里双规,还是省里双规?他也不得而知。他见凌开也是一脸茫然,但总觉得凌开茫然后面似有什么东西,那是一种不可告人的东西。他曾与乔红军交流过陈大有的问题,乔红军模棱两可:“他会有合适的去处吧!”他不明白他们对此很轻淡的原因是什么,也许陈大有在他们手里?那他们瞒着我这个市长、市委副书记是因为什么呢?他想得直冒冷汗。


这天晚上,林九江谢绝了所有的邀请,独自一个躲在书房里。他拉开窗帘,南江在眼底下凝固了似的,两岸的高楼大厦让一片灰雾笼罩着,有些苍茫,有些衰老。这座年轻的城市,承载了太多的负担,600万人口把南江两岸压迫得气喘吁吁。这些楼宇都是自己在执政期间一座一座建造起来的。当然,每一片楼宇在屹立起来的同时,也造就着一个个百万、千万富翁。在造福人类的同时造福自己,这不是也很公平吗?今日,他站在这些平地拔起的楼群之上,明天,他会不会被这些淹没呢?已经50岁出头了,人生过去大半截,可留恋的东西太多,该做而未做的事更多。他不禁感到一阵凄然。检视自己的生活,有哪几件是放得下,拿得起的呢?


林二妹未经允许,没有敲门就走进来。林九江听见响动回过头去,用一种不满的神色注视着她,又马上调转目光,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


“九江!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没有。”


“陈大有失踪了,是吗?”


“你关心他干什么?”林九江没好气地说。


“他活着可不好。”林二妹缓缓地说,但那声音令人发憷。


“死了呢?”


“那就另说了。他不会轻易死的,有人想他不死。他活,就有更多人必死。”林二妹冷冰冰的音调听起来像女巫。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不说这些,你也会想这些的,九江,姐知道怎么做。你什么事都不知道。知道吗?”说着,林二妹从后面把手搭在林九江的肩上。她个子跟林九江差不多,但是清瘦,她依然高耸的胸部贴紧林九江的后背。她有些凄然,十分激动地搂住林九江,林九江一动也不动,任由林二妹的脸在他肩膀上磨蹭。


“你的命真苦,姐也是。姐不会看着你受苦受累的。只要你听话,听姐的,一切就会好的。”她喃喃地说着一些令林九江费解的话。


林九江不想听,林二妹的抚摸曾经令他很受用,此刻他很恶心,他本能地想挣脱,但不敢,他不能令为着他含辛茹苦终身未嫁的姐姐难过。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在这空旷的黑屋,不能没有幽灵般的林二妹。她是他黑暗中的鬼火。


“九江,没有一个好人,都是些势利小人,只有姐,姐什么都担起来。”她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佟希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跟着他学坏,他送东西来,也是白送,你也别太为他着想,我都收好了。”


“你又收下了?我说过多少回了……”林九江挣脱了她的搂抱。


“不收下咋办?我没力气送回去。再说,无凭无据的,你也不知道,对吧?你没见着,对吧?他要送给这我老太婆,对吧?我说过他的,他说是呢。”林二妹狡黠地辩白。


“多少?”


“别问多少,说多了你会睡不着。”


“还回去。”


“为什么?”


“现在不行,确实不行。”


“怎么还?”


“送到他办公室去。”林九江斩钉截铁。


“好了,不说这些。”林二妹几乎是恳求。


“我说送回去!”林九江几乎是咆哮。


“吓着你姐了,九江,你从不这样对姐的。好了。”林二妹摸着林九江日渐稀疏的头发,心痛地用嘴去舔他的额头。林九江终于不能自已,他反过来身子,把林二妹抱住。


房间里又是一片弥天的黑暗。林九江在极度空虚中渐渐地感受到充实。他像一只海豚伏在一堆让海水泡胀的海草上,他扭动着,曲蜷着,拼命地抽动着,似乎想把生命的最后热力都发泄出去,让它们寻找安身之地。只有在黑暗中,林九江才能呼吸,才能感受到一种异化的真实存在。他对遥远的母亲的记忆,在这一瞬间让姐姐的日渐衰老的躯体所代替。


林九江像死去一般,在黑暗中睁着无神乏力的瞳孔。每一次,他都处于极度亢奋同时又末日般的黑暗中。他经历过许多女人,但只有在姐姐这儿,他才能够找回潜伏悠久的那种感觉,那种撕裂一切的分裂般的感觉。他才能得到一种安全的启示。就像7岁那个丧失父母的夜晚,姐姐是他唯一安全和温暖的窝。那种记忆中的感受刻骨铭心,没有什么能够代替。


她真是个好姐姐,她担着他的一切,这么多年来,几乎所有的事。只要进入这座屋子,与这座屋子有联系的一切,姐姐都无须他思虑。她天衣无缝地处理着各种关系。他相信,假若有一天,需要她代替他去死,这个结局也是她早就设定好了的。她一定已把一切都想好了。她早已设计好、谋划好,让林九江清清白白地过完一生,不清白的只会是姐姐。她会为此老谋深算,在不眠的深夜,独自号叫着,像狼,也像猫头鹰。


乔林又要出远门了。林布倚门而立,看着乔林收拾东西。他的老羊皮行囊从回家那天至今就没有打开过,原封不动地放在墙边。原来沾满黄土和油污的行囊,林布细细地擦拭了一番,足足擦拭了好几盆水。


乔林笑她:“你真多事,那行囊就因为风尘仆仆,才是真正的行囊,把它弄成油光光的,不成了精品店的货色?都没了精气呢!”林布只有叹气:“真的明天就走?”她望着乔林胡子拉碴、黝黑干瘦的脸,那脸太多的餐风饮露,显得很衰老,只是两只炯炯闪光的眼睛,还能让人感到他是个年轻人。


乔林裸露着上身,同样黝黑的皮肤上伤痕累累。林布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用手指轻轻地划着那些疤痕,轻轻地说:“乔林,你真的一定要这样,一辈子就这样?”


乔林停下手中的活计,扭过头来,他的眼睛落在林布的泪眼上,深叹口气:“林布,我不能不这样。城中的生活对我毫无意义,我只有不停步地走,我的生命才有延续。有时,我在荒无人烟的旷野或者森林中行走,心想也许什么时候停下来,就永远站不起来了。土狼的叫声令人绝望……真对不起,我把所有的义务都推在你身上了。”他动情地搂住林布。


林布把脸贴在他裸露的胸膛上,她听见他心脏强有力的搏动,那声音如雷贯耳。他是个安分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已经不多了。但守着这样的男人究竟有什么结局呢?她想起自己夜夜到夜总会去赶场,去唱一些自己并不喜欢的歌,为了那几个钱,出卖了自己的一切。他痛惜我吗?他知道我这样做都是为着他吗?当自己面对4个衰老的老人时,她欲哭无泪。她要求和乔林两相厮守,并不过分,可是,这个男人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所处城市的一切。他只知道一个人,在山野间不停地走。他听不到她深夜孤独的号哭,他不知她在为他落泪。


那天夜里,她从私人派对回来,乔林还没有回到家。她在小巷的街口处等他,一直等到天将黎明,才见到乔林蹒跚而来的身影。她只是想给他一份永远抹不去的记忆和深刻的印象。乔林一言不发地拥着她,在春寒未消的暗夜,他们共同地走过幽暗的小巷。她的这份罗曼蒂克,让乔林粗犷的作风给包裹掉了。


乔林只待了三四个晚上,明天又要走了。其中有两个晚上乔林被约走了,天亮才回来。他去参加一个朋友创办的俱乐部活动,俱乐部叫“旅行家”,是专门为那些自游人组织的。他去给热衷于个人探险的人做报告。


他明天就要走了,这次他要去的目的地,是西藏扎达的古格王朝遗址。林布不知古格王朝是什么东西,但知道一定很危险。但面对乔林,你一切都无须说。你嫁给他,就只能心甘情愿地忍受这个男人带给你的这一切。


“乔林,今晚跟我去合唱团,好吗?”她想让团里的姐妹认识乔林,乔林对她们而言,是一个谜。她极想把这个粗犷的不同凡响的男人带去,让合唱团的女人们大惊小怪。


“合唱团?”


“我跟你说过的,”她叹了口气,“我天天晚上都到合唱团去,你不知道?要不,我会郁闷死掉的。”林布不无惆怅地说。


“都是些无处可去的女人?”乔林刻薄地说,“都是些失意的女人?都是些追逐成就感的女人?”乔林笑着,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任你怎么说,你非跟我去不可,否则大家都说我是个寡妇,说不定就被人吃掉了。”林布不无怨忧地说。


“好啊!现在就去?”


“8点。对了,有一个作家郑天一,他刚从古格回来,你可以跟他聊聊。”


“我从不与比我先到达的人聊,不过,认识作家倒不是坏事。”


乔林跟林布到中凡大厦的时候,合唱团的人已到得差不多了。郑天一怀拥着他那把心爱的风笛,正和江雪聊天。人们见林布和一个留着长发、蓄着胡须的老人进来,有些诧异。袁小立停止了拉琴,向这边张望。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乔林同志,着名青年探险家。”林布大方得体地且有些戏谑地把乔林介绍给大家。


郑天一站起来,和乔林握手:“你好,我也喜欢探险,哦,我自我介绍,在下郑天一,流浪文人。”


“你好,听说你去过古格?”乔林客气地说。


“对,神奇的地方,令人难忘!伟大的文化、伟大的王朝、伟大的民族和伟大的文明。”郑天一诗情勃发。


林布一一向乔林介绍女友们。


尤欣今夜打扮得很性感。穿着一件雪白的缀满珠片的无袖晚礼服,披散着头发。玲珑的身材像少女似的曲线毕露,她拍拍巴掌:“大家注意了,现在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来的指挥伊达先生。”她身后闪出一位穿着白色西服,系着红色领带的老先生。老人足有70岁,一头银发向后梳去,在脑后扎成一个短短的马尾。他脸色红润但眼角布满皱纹,他鼻子高耸,嘴巴奇大,嘴角裂向两腭。他很优雅地向大家行了一个舞台礼,手指捏着一根不锈钢指挥棒,形体潇洒优美。令众人啧啧称奇。全场爆发一阵掌声。


伊达一言不发,他礼毕便走向大厅中间,示意弹钢琴的刘媚,做了一下预备的动作。然后身子猛地一甩,刘媚的钢琴猛地弹起。《修女也疯狂》的旋律由远而近,在伊达的指挥棒上跳跃。


这是一首既有教堂音乐的舒缓与肃穆,又充分表达着一种背叛的合唱曲,伊达的指挥幅度很大,刘媚似乎有些跟不上明显被他加快了的节奏。经过伊达的处理,突出了修女疯狂之后嘈嘈切切的急促。合唱队员们一下子不能适应这种未经训练的调整,每个人都急速地顺应着指挥棒流动着的节奏,个个唱得气喘吁吁。


乔林专注地凝视着这位奇怪的老人。他实在是与众不同,年岁没有消失他的活力,相反,他使平常的音乐幻变成另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在处理节奏上,有一种强烈的主观进攻,他几乎不顾及周围的人们怎么看,他只管把自己对作品的另类理解化作一种强制性的命令,让人们无言地接受它。这是纯粹的指挥,它的指挥棒直达每一个人的内心,敲击着每一个人的灵魂,由不得你犹豫,你只能跟着他走,走进他引领的世界里去,多么倔犟而充满岁月的魅力的老人啊!


乔林想起在青海往西藏的路上,他遇到一个用两年时间五体投地匍匐着走完二千多公里路程,到拉萨去朝圣的青年人。他曾经跟随着这个人和他的母亲及妹妹,一起走了一个星期。那是大雪飘飞,零下30度的一个星期。那是人在饥寒交迫中,生命的殊死挣扎与心灵的虔诚之间的较量,人生天地间没有比这种较量更残酷,更崇高也更神圣的了。当那个人从必死无疑的旅途中凯旋归来时,乡亲们迎出十几公里,欢迎从天堂归来的神的使者。多少人一生为着朝圣而活,或者就死在去朝圣的路上。乔林奇怪面前这个老人,怎么会让自己想起朝圣的人。


一曲终了,老人在钢琴边的椅子上坐下,他腰挺得笔直,双手扶在双膝上,正襟危坐,像一尊汉白玉雕像。一位20岁出头的女孩,很清纯的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坐到他身边。这位老人总是令人惊奇,他朝着过来与他交谈的队员们,大方得体地介绍那个女孩:“这是白刘莎女士,我的同居女友。”那女孩便向众人双手合十,双眼笑盈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