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司徒晓怔怔地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小块白色的布料，若有所思。

敲门声响起，司徒晓应了一声，晴好推门而入。司徒晓将那块白色布料放在了腰间。

“来了？”

“嗯。姐姐这么晚叫晴好来，不知有何事？”

“今夜太后吩咐要独自为太上皇守夜，任何人不许打扰。我原本想要陪侍左右，但太后拒绝了。我吩咐厨房炖了一碗参汤，你亲自送过去吧，以表我对太后的一点心意。”

“今夜太后独自守夜？”

“嗯。我担忧太后伤心过度。你快去快回吧。”

“是，姐姐，晴好定然办好。”

看着晴好离开，司徒晓关上了门，一滴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长宁宫中，兰舍绘颐正欲前往灵堂，忽然见柱子上一枚飞镖钉着一封信，兰舍绘颐皱了皱眉，命苏婵取下了信查看。苏婵从柱子上将信取下，打开看了一眼之后大惊失色。

“怎么了？写了什么？”

“奴婢……奴婢……”

“算了，拿来哀家自己看。”

兰舍绘颐一把抢过了信，只见信上写了一句话：“兰舍绘颐罪恶滔天，天上地下，六道轮回，永不相见。”

兰舍绘颐一怔，不由得踉跄了几步，曾经，赵世元便是这样对自己说的，天上地下，六道轮回，永不相见，自此，他再也未曾见过自己。谁会知道这句话呢，难道是司徒冰凝？！她想做什么？！兰舍绘颐咬了咬嘴唇，接着看了下去，在这行字下有一行小字，写着：“我手上有你所有的罪证，若是不想昭示天下，便到御花园后假山一见。”

“娘娘……”

“去御花园。哀家倒要看看，她能把哀家怎么样！”

……

“晴好姐姐，这是娘娘吩咐炖的参汤，炖了好久呢。娘娘对太后真是有心了……”

厨房的小丫鬟把准备好的参汤递给了晴好。

“知道了，我马上送去。”

晴好应着，笑了笑，端着参汤，转身没入了夜色之中。一路上，确实连巡夜的人都比较少，据说是太后吩咐下来的，说太上皇不喜吵闹，让人不许接近，这倒是给自己添了几分便利。

晴好将参汤放在一处石桌子上，将身上披着的单衣脱下，里面是一袭白衣，石桌下早已藏着一个白纱的斗笠，晴好戴上斗笠之后，直往灵堂奔去。

太上皇的灵堂一片凄清，烛光摇曳着，更添了几分落寞。偌大的灵堂之上，只有一个瘦削的身影跪在堂前，头垂得很低，生出一股人见犹怜的感觉。

“兰舍绘颐，你身为兰舍郡主，深受皇后隆恩，却背叛兰舍，杀害皇后，你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低沉而愤怒的声音回荡在灵堂之上，一个白色的身影走进了灵堂之中。

“无欢公子。”

黑色的身影哑声说道，像是哭了许久的声音。

“真难得，皇太后娘娘竟能认出在下，在下真是荣幸之至。就让在下送你一程，让你有机会在兰舍皇后面前忏悔吧！”

白色的身影说着，抽出长剑直直朝着黑色的身影刺了过来。

跪坐在灵堂之上的身影转过了身来，满脸泪水，竟是司徒晓！

长剑直直过来，就在即将刺到司徒晓的一瞬间，急急地收了回去，由于惯性，白衣人倒在了地上。

“无欢公子……还是我应该叫你……晴好……”

司徒晓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伴随着汹涌的泪水……

12

白衣人的斗笠掉落在地上，晴好泪流满面看着眼前的司徒晓。

“看来，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偏偏是你……”

抓在手里的某些东西似乎悄悄地不见了一般，司徒晓只觉得一阵无力，身边最亲近的人，往往可能是那个你最不容易发现的、潜藏着最多秘密的人，辨不清是敌是友，但事已至此，无论是敌还是友，那些彼此间的信任，却是再也回不去了的。

“我……一定要为皇后……报仇……可是……为什么，你会……”

晴好把头别过了一边，不愿再看司徒晓一眼，这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局面。

司徒晓从腰间拿出了一小块布料。

“这是我在你房间的衣服上剪下的，应就是你身上所穿的这件。这是洛水村所出的纺线，是洛水村的人一针一线纺成的，我一直在想，你是哪一个……却从未想过，你就是……无欢公子……为什么……要骗我……”

“……公主可还记得，无欢曾说过，无欢不愿欺骗公主，但眼下有许多事情，为了避免误会，还请公主不要怪罪无欢的不能言……这便也是不能言。”

“不能言……所以从一开始你接近我，便是因为我是兰舍的公主，是兰舍浅眠皇后的女儿，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步入了你的局是吗？”

“无欢只是想保护公主……公主作为兰舍唯一的血脉，是应该为兰舍、为报仇而舍弃一切的！可是公主却……公主却想丢弃自己的命运……”

“难道那一切都是你做的？是你在宴会上刺杀兰陵郡王？是你将我的身世告诸天下？是你……”

“事已至此，无欢已经没有什么好欺瞒的了。是我，一切都是我。为了让朝中上下互相猜忌，陷入混乱，为了让零陵郡王与兰陵郡王两大势力陷入纷争，我精心策划了一切，然而却未想到，你竟以命相护。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应该做的，是让你，让兰舍的公主回来！你在外面已经待得太久了……于是我将你的身世告知了苏烟，谁知那个时候，赵彻冒了出来，他的所作所为着实帮助了我们。与明月楼结盟，是我最大的错误，我相信了那个女人，那个狠毒异常女人。我从未想过，竟然是她……杀了皇后……”

“那个女人……你说的是……”

“兰舍绘颐。”

晴好咬牙切齿地说出4个字。

“那天在回廊偷听太上皇和我说话的人，果然是你。”

司徒晓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为什么，一个已经死去了那么久的人，直至今日，却依然还让无数人为之而疯狂。活着的人，难道永远都无法释怀那些已经烟消云散的过去吗？

“承欢，真没想到，现在的你，竟是这副模样？哈哈哈哈……还敢直呼哀家的名讳，没有人教导，果真是不分尊卑啊。”

兰舍绘颐的声音忽然响起，司徒晓和晴好纷纷回头，只见兰舍绘颐悠悠地走了进来，睥睨着司徒晓和晴好。

“承欢？”

司徒晓甚是疑惑，她叫的是晴好原本的名字吗？可是她怎么可能认识晴好呢？按照晴好的年纪来说，晴好出生的时候，兰舍绘颐应该已经禁足深宫了，纵然说她对外头的一切都了若指掌，并未真正闭塞在深宫之中，但不管怎么说，她也不可能和晴好有所交集的，但看这番样子，兰舍绘颐倒像是十分熟悉晴好一般。

“怎么，皇后竟然不知道，按辈分，你还应该唤承欢一声小舅舅呢！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是该唤声小姨姨了吧！哈哈哈哈……”

兰舍绘颐笑得甚是癫狂，司徒晓却全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晴好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恨恨地瞪着兰舍绘颐。

“郡主，真没想到，再见到你，竟是这般模样。更没想到，心狠手辣，谋害皇后的人，竟然是她最信任的人。”

“最信任的人？我要她的信任做什么？我要她死啊！兰舍浅眠，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所有人都偏偏爱她？她哪里比我强？哪里比我好？”

“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的男人不是也这么认为吗？”

晴好挥起长剑，指着太上皇的灵堂，轻蔑地说着。

一时之间，司徒晓只剩下满头的问号，晴好叫兰舍绘颐郡主，他们认识，可是他们究竟又是什么关系……

“晴好，你到底是谁……”

司徒晓喃喃地问着，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殿承欢，若是我未记错，承欢这个名字还是兰舍浅眠为你取的吧？！5岁的时候，全家惨死于仇家之手，被兰舍家收养，此后成了兰舍浅眠的侍卫。兰舍浅眠做皇后的那天，你还站在她的一侧，和赵世元一起送她进的宫。”

兰舍绘颐不带感情地说着，冷冷地看着晴好。

“殿承欢……侍卫……”

司徒晓不可置信地看着晴好，若是像兰舍绘颐这般说，那殿承欢应该是一个已年近40的男子才对，可在眼前的晴好，不过是大好年华的姑娘而已啊！甚至还比自己要小上几岁！

“你可换脸，又怎知无欢门里没有东西可以让他殿承欢改头换面呢！哼……我的情报网居然找不到你，真没想到，你竟会成了这番模样！难道就为了在那个小丫头旁边伺候着？哈哈哈……殿承欢啊殿承欢，无欢公子殿承欢，原来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便是因为如此啊……”

兰舍绘颐疯狂地笑着，司徒晓只觉一阵无力，颓然地坐在了地上。为什么会是这样？从一开始，晴好便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从一开始，她便是孤独的一个人，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可以相信……

“兰舍绘颐，我要为皇后报仇！”

晴好举起了长剑，朝着兰舍绘颐刺了过去。

“那就杀死哀家吧！反正这一切都已经毁在哀家手里了！苏婵！杀了她——！！杀了她——！！”

兰舍绘颐吼叫着，张开了双手，迎接着晴好的剑。

苏婵突然从窗外跳了进来，也手执一把长剑朝着跪坐在灵堂之上的司徒晓刺了过来。

“姐姐——！！”

几乎没有犹豫，晴好一个回身，飞身扑向了司徒晓，用身体挡住了苏婵刺过来的长剑，手里的长剑也直直刺入了苏婵的心脏。

“晴好！”

“苏婵！”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两个人的剑刺入对方身体里，随即直直地倒了下来，灵堂之上，一片嫣红之色。

“晴好……”

司徒晓抱着晴好，看着她渐渐失去血色的脸。

“姐姐……晴好是真的……把你当姐姐……就像……承欢是真的……把浅眠姐姐……当作……亲姐姐那般……”

晴好的手重重垂了下去，这一刻，她只是晴好，是属于司徒晓的晴好，她不是殿承欢，不是无欢公子，只是那个司徒晓最先遇到的那个笑靥如花的小姑娘。

“苏婵无法完成……娘娘的……嘱托。”

“没关系，剩下的事情，就让哀家亲自来做好了。”

兰舍绘颐轻轻合上了苏婵的眼睛，从她手里拿起了长剑，站在司徒晓面前，冷冷地看着她。

“皇后，让哀家给你讲个故事吧。”

兰舍绘颐收起了泪水，回复了清冷无情的声音。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女孩，她有一个非常尊贵的姓氏，她姓兰舍，那是皇家的姓氏，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姓氏。但即便如此，这个姓氏却未给她带来任何的好处，反而因为这个姓氏，她成为了众人嘲笑的目标。”

“兰舍家族十分庞大，她出生在一个偏远地方的一处小地主家里，虽也同姓兰舍，实际上却没有什么权力和影响力。她是庶出的女儿，是全家人弃如草芥的孩子。可她偏偏有一个尊贵的姓，就好像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非要说自己是公主一般。”

“原本，这个小女孩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别无所求，此生大约便应如此度过……直到有一天，她第一次到了皇城，繁华的秦安城，华灯初上，满眼尽是数不尽的奢靡。她卑微得如同最微小的尘埃，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看这个世界如此光辉亮丽的一面。”

“在一处奢华的府邸，上面和她的家一样，挂着‘兰舍’二字，然而虽同是兰舍，却是天差地别。她如同进了仙宫一般，惴惴不安，连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小心地，生怕自己污了它们的颜色。”

“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女子，她也姓兰舍，她也是女子，然而，她却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如同最耀眼的太阳一般，照亮了整个黑夜，甚至让人不敢直视。众人都爱她，众人都敬她。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女子的出现，告诉了这个小女孩，原来姓兰舍的女子，并不是都和她一样，低如尘埃。也有高贵如公主的、美丽如日月的。她可以，为何她却不行呢？”

“这个小女孩仿佛看到了自己命运的转折点，她觍着脸去讨好她，讨好那个与她一样，不过是兰舍家女儿的她。她为她摘来她最喜欢的花，给她做她最爱的点心，她如此卑微，如此放下自己的身段，只是为了终有一天，可以取代她的地位！”

“有一天，在围猎的猎场里，她误闯了进去，差一点儿被一头猛虎所伤，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死在此地的那一刻，就在她多么不甘心的那一刻，一支箭将猛虎射死，救了受惊的她。那个男子出现了，他骑在马上，英姿飒爽，那是她见过最美丽的男子，如同天神一般，那一刻，她的心就沦陷了。那个男子叫作赵世元，那个名字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心里。”

“可是她却万万也没有想到，那个男子，那个闯进了她世界的男子，竟然……也和众人一样，她看到他的眼中映着另一个女人的样子，可那个女人偏偏不是别人，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兰舍浅眠？！是其他任何人都可以呀，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后来，她做了皇后，就像先生所说的那样，她有凤凰的命格，注定要一飞冲天。在她的施舍下，那个女孩子成了郡主，从备受欺凌的兰舍家远亲庶出的女儿成了尊贵的郡主。一句话、一抬手，她便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就是兰舍浅眠！这个与生俱来便拥有一切的女人！上天为什么偏偏那么不公平！”

“后来，他还是娶了我，赵世元娶了兰舍绘颐。新婚的那一夜，他酩酊大醉，你知道吗？我的新婚之夜是怎么度过的？他一直叫着别人的名字，他一直叫着，浅眠，浅眠……我却只能强颜欢笑，因为我只能如此做……”

“兰舍浅眠有凤凰的命格，唯有天子才能拥有她。公子，你的身上有龙象啊，终有一天会龙飞九天！哈哈哈哈……好难忘记哦！那个被我收买了的老家伙跟赵世元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太可笑了！为了那个女人，他还是背叛了他们的感情，背叛了兰舍……那一刻，兰舍浅眠一定恨死他了，还有兰舍曜……那么爱她的男人，毁了她的一切，多么好的结局啊……”

“可他却还是在找她，我帮他成为了天底下的皇帝，他却还是没有忘记那个女人！甚至在我生产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女人的消息，竟然一直未曾出现。在生死之间，我生下了两个孩子，两个可爱的男婴，他们是我最后的依靠，如果他找到了兰舍浅眠，如果他把那个女人带来了，我该怎么办……”

“彻儿……我把彻儿偷偷藏了起来，我需要一个人，需要一个只属于我的人，帮我做一切的事情，我不能信任任何人，他们都可能背叛我！”

“他回来的时候我好开心啊，因为从他的眼睛里，我知道，他没找到兰舍浅眠。当乳娘告诉他，他的孩子有一个夭折了的时候，他竟连一丝悔恨也没有！”

“可笑的是，他一直苦苦寻找着的兰舍浅眠却找到了我，我亲手杀了她，她血的温度，我现在还记得，她眼睛里还倒影着我的模样，那种感觉真好，她终于可以倒在我的脚下，唯有我，才是最后的赢家！我——兰舍绘颐，才是有凤凰命格的女人！”

“我是助他得到天下的人，我背弃了兰舍，背弃了一切，他却从此发誓不再见我，还抢走我的孩儿，将他交给了另一个女人去抚养……可是没关系，我还有彻儿，我要让彻儿颠覆他的天下，我要让彻儿帮我铲除一切阻碍我的人！”

“可是连彻儿也背叛我……他居然救了你，你这个贱人……你和她一样，一样拥有那么多，一样那么让人讨厌！我恨不得杀了你，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我恨不得将你锉骨扬灰，你就像你的母亲那般让人厌恶！”

“你夺走了我的两个儿子，甚至还有赵世元，那个负了我一世的男人！兰舍浅眠，你还不够吗？！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你永远都挡在我的面前！为什么你就像一座山那般，死死地压着我！”

兰舍绘颐忽然疯了一般，哭喊着，拿着长剑刺向了司徒晓。

千钧一发间，一支箭从身后射入了兰舍绘颐的胸口，妖娆的嫣红顺着白色的丧服滴落下来，仿佛盛开了一片繁花。

赵无琦站在殿门口，手里还执着长弓，保持着射箭的姿势，久久站在那里。

“彻儿……琦儿……”

兰舍绘颐喃喃着，一滴泪划过，重重地倒了下来，倾倒了一世繁华。

“无琦……无琦……”

司徒晓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着赵无琦奔了过去。

“总有一日，是要面对，要选择的……”

赵无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清冷的月光下，两个人紧紧相拥，血染红了灵堂，在夜色中显得分外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