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是五天后再次见到吴鹏的。在此之前，她与吴鹏的联络全部中断，她能做的只是茫然的等待。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溺水者，每天都在苦苦挣扎着等待救援者到来，但却不知道救援者在哪里，什么时候会来，或者说会不会来。

吴鹏是午夜过后出现在万乐门舞厅的。当时艾琳正和南丽坐在吧台边吸烟。艾琳把烟放进嘴里，深深地吸一口，再慢慢吐出去，她看见那些烟雾像一群有生命的东西，互相追逐着越跑越远，直至完全消失在喧闹的舞厅里，艾琳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南丽的手指上。今天下午她刚帮南丽染过指甲，南丽别出心裁选择了墨绿色的指甲油，一只只圆鼓鼓的指甲泛着幽幽的光泽，躺在乳白色的台面上，就像是一群集合到一起的甲虫。看到它们，艾琳的脸上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自从被南丽搭救后，她更加喜欢这个心直口快的女孩儿，甚至已经拿她当自己的妹妹看待。艾琳看见南丽有一缕头发从额头侧方垂下来，就欠起身子凑上去用手帮她理好，另一只手伸到自己脑后，摘下一只发卡别在南丽头上。那只发卡是蝴蝶形状的，两只镶钻的翅膀随着头部移动上下扇动，就仿佛是要从人的头上飞起来。

就在这时候，打扮成富商模样的吴鹏出现在了她面前。吴鹏完全变了模样，理着锃亮的背头，一身淡青色西服，胸口上一条金黄色的链子垂落出沉甸甸的弧线，上嘴唇粘了两撇燕尾形状的小胡子。

“艾琳小姐，能请你赏光跳一支舞吗？”吴鹏站在艾琳面前，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艾琳已经从那股熟悉的铁器味中嗅出了吴鹏的身份，她知道自己等了多日的消息终于来了，但她并未流露出半点欣喜的神情，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高傲神色，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吴鹏，用手捂着嘴打个哈欠，随即把那只手放进了吴鹏的手掌里。

吴鹏似乎不仅换了身份，连行为举止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艾琳感觉这个平时冷漠刻板的男人今晚格外温柔，显得非常像一位绅士。他熟练地引领艾琳前进后退左转右转，分明就是个相当合格的舞伴。但艾琳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偶尔触碰到吴鹏的目光时，她发现对方每次都是飞快地躲闪开。她突然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吴鹏的目光从艾琳的肩头掠过去，似乎对着她身后的什么人说：“上级没有同意我们撤离南城的请求，上级的计划是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日伪特务们自己打败自己。”

艾琳一直毫无反应，仿佛吴鹏的那些话真的是说给另外一个人听的。“我也不想这样做，但作为军人，我们必须服从命令。”吴鹏说着，搭在艾琳肩膀上的手轻轻向下按了按。

艾琳漠然地点点头说：“我懂了，我会服从命令的。”

吴鹏说：“所有的联络方式都不变，让他们以为我们根本没发现什么，不过，你要留神《南城晚报》的娱乐新闻版，我会在那里给你留下最新的指令。”“你是不是一直躲在报馆里？”艾琳突然开口问。吴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艾琳笑笑说：“除了报馆之外，恐怕再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随时把想写的东西印到报纸上面了，我早就怀疑你在那里，如今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吴鹏皱了皱眉头：“这好像不是你该问的。”

一曲结束，吴鹏把艾琳送回座位上。吴鹏转身要离开时，艾琳喊住他，凑近他的耳边小声说：“吴先生，在我看来，你还是打扮成今晚的样子更好一些。”

吴鹏的身体顿了顿，在吧台前面停留了几秒钟，随后就像他来时一样倏然消失了，让艾琳怀疑他可能从未出现过，但那些命令已经真实下达了，而且她还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和执行。一个秃顶的老男人走上前，腰弯得很夸张，向艾琳行礼说：“艾琳小姐，请赏光跳一曲。”

艾琳认识这个人，知道他是南城教育署的齐署长，也是万乐门舞厅的常客，以前艾琳不止一次陪他跳过舞，每次跳舞时，他都会和艾丽拉些家常，他常常感慨书生无为，只能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对不起齐署长，我身体有些不舒服，今晚不能再跳了。”艾琳说。

齐署长仔细打量艾琳一眼，随即吃惊地说对不起，似乎直到此时才发现，艾琳的脸白得像一张纸。齐署长说：“艾琳小姐，要不要我找辆车送你回住处去？”

艾琳摆摆手说：“谢谢你齐署长，不劳费心了，我只是一时有些头晕，稍坐一会儿就会好的。”

这之后艾琳一直留在座位上，她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请，别人见她脸色很不好看，也就不强求她。她的确有些眩晕感，喝了点饮料才感觉似乎好了一些。艾琳的目光在舞池中寻找着，她在寻找一个人，一个要带着她逃出南城、远走高飞的男人。如果他真来了，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呢？

这一晚季本尚一直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