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军在一个雨天的夜晚出现在了万乐门。

他走进三楼舞厅里时艾琳正和一位客人在舞池里旋转，慢四步的乐曲声像一股慵懒的迷雾流淌在舞场里。就是在这样的音乐声中，艾琳看见一身戎装的赵铁军像一轮与众不同的太阳似的，从楼梯的平面后升了起来。在见到赵铁军之前，艾琳已经听说了贺司令的部队将要换防的消息，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顶替而来的人会是赵铁军。

一支乐曲结束后，赵铁军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到艾琳身前，她先是嗅到了一股潮湿的雨味，随后鼻孔里就条件反射般地充满了被火药烧焦的皮肉味道。赵铁军弯下腰向她发出邀请时，艾琳看见他粗呢布的肩膀上停着的几滴水珠互相追逐着滚落到地面上。艾琳认出赵铁军肩章上显示的是少将师长的军衔。艾琳把一只手递到赵铁军的手上，淡淡地笑了笑说：“升官了，别来无恙啊！”

赵铁军用力捏一把艾琳的手，大声笑着说：“别这么说嘛，咱们都健在就好。”

赵铁军忽然又把脑袋探过来，在艾琳的耳边小声说：“早就听说南城万乐门有一位名叫艾琳的小姐，歌唱得好舞跳得更好，没想到竟然是二妮你，重庆一别你怎么跑到这里当起了舞女？”

艾琳正不知如何回答时，两个身穿藏青色中山装的男人端着酒杯走上前和赵铁军寒暄问好。

“听闻铁军兄即将调防南城，全城百姓都在翘首以待，准备好了要敲锣打鼓迎接，想不到你却在这里先给我们来了一个惊喜。”艾琳认得说话的人是南城国民政府的郝副市长，站在他身边的那个是警察署陈署长，就赶忙给赵铁军做了介绍。郝、陈二人举起手里的酒杯敬赵铁军说：“赵师长威名远播，为党国屡立奇功，定能保南城平安。”

舞厅里又有几个人闻声围上来，举起手里的酒杯向赵铁军敬酒。赵铁军皱皱眉头，勉强寒暄几句喝干了一杯酒，转身拉起艾琳的手说：“各位都请随意，赵某先请艾琳小姐跳一曲，随后再陪大家干杯。”

乐曲声响起来，赵铁军的一只手揽在艾琳的腰上，再一次问起她为什么要当舞女的事。

艾琳笑了笑，把两道好看的眉毛向上挑了挑反问：“赵师长觉得当舞女有什么不好吗？如果我不在这里当舞女，又怎么会和你重逢呢？”

赵铁军勉强附和着笑了笑，笑容多少有些苦涩。舞曲的节奏渐渐加快，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似乎都全身心地沉浸在舞步里。艾琳知道赵铁军一直不知道她军统特工的身份，很多事情都无法向他挑明，如果他心存误会，也只能让他误会下去。一支舞跳完两个人刚走出舞池，又有几个南城的政界人士凑上来向赵铁军敬酒。赵铁军的表情显得愈加不耐烦，仓促应付了一下，拉起艾琳的手就向舞厅外面走。

“艾琳小姐，这里的空气太污浊了，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好好聊聊吧！”赵铁军说。艾琳没有反对，她本能地意识到赵铁军调防到南城将会有利于她和二宝等人展开工作，她觉得应该利用好和赵铁军之间的这层关系。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一股潮湿的水汽从街道上升腾起来，把路灯的光亮浸成湿漉漉的金黄色，空气清新得像洗过了一般。一辆墨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开过来，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停在两人的面前。赵铁军打开一侧车门，携起艾琳的手把她扶上车，把车门关上后又绕到另一侧上了车，吩咐司机去洋人街。

路上赵铁军简短地介绍了几年来的情况。在重庆忠县驻防几个月后，赵铁军和他的部队就奔赴长沙参加了湖南会战。那场战斗前后打了三个月，打得空前惨烈，中日双方都死伤惨重，赵铁军再次负伤入院。伤愈后赵铁军被提拔为少将师长，日本人投降后不久，赵铁军接到了换防南城的命令。

赵铁军长叹一声说：“这些年打仗打得身心俱疲，本以为赶跑了日本鬼子就可以把枪扔掉马放南山解甲归田了，谁能想到一转眼又打起了内战，中国人又打起了中国人，这么折腾下去，中国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光亮啊？”

艾琳没有发表意见，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向前面指了指转移话题说：“洋人街已经到了。”

汽车停在了一家名叫享利的法国餐馆门前。艾琳和赵铁军走进包房时，一曲优美的音乐正舒缓地在屋子里流淌。侍者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随后关掉包间里的电灯，温暖的橘黄色烛光顷刻将包房装得满满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似乎都害怕一开口就会把这种温馨的气氛破坏掉。他们无声地喝下一杯酒后，赵铁军把手伸进军装上衣口袋，拿出一个什么东西，用手捂着沿着桌面向艾琳推过来。赵铁军的手拿起来后，艾琳看见深红色的实木餐桌上躺着一朵纸剪的杜鹃花。

赵铁军凝视着她说：“这是你当初亲手剪出的杜鹃花，这些年我一直把它放在身边，看到它时就仿佛看到了你。”

艾琳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感动，想不到这个外表粗鲁的赵铁军竟然还有一颗如此柔软的心，但她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努力压抑着情绪平淡地笑笑说：“雕虫小技的玩意罢了，难得赵师长还一直留着它。”

一瓶法国红酒喝下了一半，赵铁军的情绪渐渐变得热烈起来，端起酒杯和艾琳碰了一下，仰头把酒一饮而尽。赵铁军把杯子礅在桌面上说：“作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这些年的仗打下来，有些事情赵某是真的想不通啊！”

艾琳拿起酒瓶给赵铁军倒满酒，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赵师长都有些什么事情想不通啊，不妨说出来让我也听一听，或许能帮着你一起想一想呢！”

赵铁军一口将杯中酒喝干，抹一把嘴唇上残留的暗红色酒液，滔滔不绝地发起牢骚。从日本人入侵中国说起，谈到政府的不抵抗主义，又说到军阀之间互相猜忌，在抗日战场上屡屡错过战机，屡屡战败，最后又说到如今抗战胜利后的同室操戈。说到激动处赵铁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大声说：“打了八年的仗，难道还没有打够吗？偏偏还要中国人打中国人来个窝里斗。”

艾琳看见桌子上的蜡烛台向上跳动了一下，烛光像受到惊吓般一抖，随即又恢复了正常。艾琳知道赵铁军有些醉了，她没有接他的话茬儿，语气沉静地说：“赵师长，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走出餐馆的时候赵铁军已经露出了醉态，他把胸脯拍得山响说：“不管你是艾琳还是二妮，我还是那句话，一定要娶你当老婆。”

艾琳笑着把他扶进汽车，幽幽地说：“赵师长，感谢你的法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