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天气越发凉起来，锦屏山由青绿变成了苍翠色，黑水河的水流似乎也显得有些凝滞下来，发出秋水的呜咽声。南城的深秋来临了，艾琳出门时穿上了一件墨绿色的棉旗袍，对着镜子看了看，又在肩膀上加了一条咖啡色的羊毛披肩。黄包车在南城的大街上奔跑起来时，她还是感觉阵阵迎面吹来的凉风刺穿了衣服，像寒冷的钢针直扎到皮肤上。

艾琳在德生药房门前下车，她先是嗅到了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随后便看到门口两边挂着一副木刻的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蒙尘。艾琳迈步踏上门口青石砌成的台阶时，一个小报童手里摇晃着报纸跑过来，嘴里喊着：“号外，号外，胡宗南将军节节胜利，挥军挺进延安，共匪四下逃窜！”

艾琳皱皱眉头，没有理会递到眼前的报纸，裹紧披肩走进药房里。那股中药的味道越发浓起来，在迎面摆着的柜台后一个身穿蓝布大褂的胖子正在打算盘，算盘珠噼啪的响声仿佛从头顶上的天棚顶落下来一般。艾琳走到一头梅花鹿制成的标本下面时，算账的胖子从滑稽的椭圆形镜片上方投来两道呆滞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冲她点了点头。艾琳认识这个人，他是军统南城情报站的特工，吴鹏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艾琳冲他点点头，从两排高高的药匣间穿过去，掀开一道蓝色的棉布门帘，走进了里间屋。中药的气味忽然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冷的铁器味道。吴鹏正像一尊铁铸的雕塑似的刻板地坐在一张方桌后面。艾琳看见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神医华佗的画像，画像的左右两侧分别挂着“华佗再世”和“妙手回春”的条幅。

吴鹏的嘴角生硬地扯动两下，摆手示意艾琳坐到对面的一张红木椅子上。因为与何奎关系不睦，吴鹏最近很少在守缺园办公，而是躲在德生药房里。吴鹏是刚刚听到军统南城情报站两天前抓捕严先生失败的消息的，他把一只茶杯扔到墙上摔得粉碎，骂何奎小人得志，有意瞒着自己搞行动。随后他就让人把艾琳找来了解当时的具体情况。

艾琳坐到椅子上，把披肩摘下来搭在膝头，淡淡地笑笑，语气平静地说：“我感觉何站长此次真实的意图并非是要抓捕共党分子，而是设下圈套想引别的什么人上钩，有同事传言，好像是我们情报站内部出了奸细。”

艾琳看到吴鹏脸颊上的肌肉抖动起来，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又接着说：“不过，我也只是随便猜测罢了，并没有确凿证据，何站长心思缜密，常常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

吴鹏的两只手用力绞在一起，关节发出嘎巴的响声。

“艾琳，你猜测的应该没有错，我知道老狐狸一直都在怀疑我，所以才不通知我参加行动。现在可倒好，正是他的愚蠢自负最终放跑了姓严的，我会将此事向上司汇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艾琳依然平静地说：“吴教官，请恕我大胆地说一句实话，你可能是有些多虑了，我感觉何站长首先怀疑的人应该是我，他已经多次流露出了对我不信任的意思。”

吴鹏说：“怀疑你也就等于怀疑我，你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他真正的目的还是要针对我。从现在开始我交给你一项新任务，何奎有什么动向，你要及时向我汇报。”

艾琳从德生药房走出来后，心情像秋天的天空一样清爽怡然，她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制约何奎和吴鹏的方法，利用他们俩之间的明争暗斗，她会更容易展开工作。艾琳这样想着迈下门口的台阶时，没有留意不远处一棵榆树下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正看着自己。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衣着破烂的年轻男人，他死死地盯着艾琳，两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突然从树后跳出来，大喊了一声“杀人凶手”，冲过来拦在艾琳面前。

艾琳被吓得愣了一下，随即分辨出面前站着的是自己曾经的小叔子霍见亮。

艾琳下意识地喊了声：“见亮，你怎么会在这儿？”

见亮没有回答她的话，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街面上，两只手举过头顶，仰着脖子吼道：“哥，你真是泉下有知啊，在重庆这个谋害你的杀人凶手跑掉了，想不到在这里又让我遇到了她。”

见亮说着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艾琳的手腕说：“这次你休想再跑掉，今天我说什么也要抓你去见官，给我哥偿命。”

街上的人们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指指点点。艾琳的脸涨得通红，她试图挣脱见亮的手，但他抓得紧紧的根本无法挣脱，她不忍心对见亮下手，只得低声下气恳求：“见亮，你先放开我，听我慢慢向你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初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意外。”

见亮根本不理睬她的话，拽起她向前走，眼睛里喷出一团怒火说：“你休想花言巧语骗过我，我追了大半个中国才找到你，这次你插翅难逃了，走，跟我去见官。”

见亮的话音刚落，身体突然像一棵被镰刀割倒的庄稼一下矮了下去，双膝一弯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吴鹏铁板似的面孔在他后面露出来，勃朗宁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紧紧抵在见亮的后脑上。

艾琳惊叫一声，一把推开吴鹏喝问：“你刚才对他做了什么？是不是开了枪？”

吴鹏再次把枪顶在见亮脑袋上，冷冷地答：“刚才我不过给了他一拳头，他暂时还死不了，但为了免除后患，现在必须将此人除掉。”

艾琳看到见亮像一摊泥巴似的倒在地上，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周围的人们纷纷对吴鹏发出指责的声音。吴鹏把枪管竖起来，对着天空扣动了扳机，刺耳的枪声响过，人们纷纷夺路而逃。

吴鹏的枪口再次对准见亮的脑袋时，艾琳迈步拦在他面前厉声说：“不许你伤害他，否则我跟你没完。”

艾琳拖着见亮进了药房，吩咐那个军统特务给他验伤，又声色俱厉警告吴鹏：“我求你别对他下手好不好？就算我求你了。”

吴鹏悻悻地把枪收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妇人之仁”四个字转身拂袖而去。

艾琳听说见亮只是暂时昏迷并无大碍，这才长出一口气，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柜台上说：“我先走一步，这个人醒过来后麻烦你把钱交给他，让他赶快回瓦村，别再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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