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是在傍晚回到南城的，走到钟鼓楼下的大街上时，晚六点的报时钟声刚好响起来。一群栖息在钟楼上的乌鸦“嘎嘎”叫着飞开去，绕着钟楼飞了几圈后，又重新落回到楼上。

二妮在轰鸣的钟声里走进大钟巷，她没有想到有两名公安干警正等着她。看到两个身穿警服的人向她迎上来，二妮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心里忽然一喜，她以为自己的身份有了什么转机。二妮笑着打招呼，请他们到屋里坐。两个警察板着脸拒绝了她的邀请，一个身材略矮些的警察看她一眼冷冷地问：“你叫姜二妮？”

二妮点点头说：“不错，是我。”“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八年间，你曾经在万乐门当过舞女，化名叫艾琳？”矮个警察又问。二妮下意识地点点头。这时候她开始察觉情况不对了，她发现对方明显来者不善，她发现陈婶向她看过来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心。

高个警察上前一步说：“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二妮本能地向后退一步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两个警察以为她要反抗，迅速进入警戒状态，从左右两边靠过来说：“不要问那么多，到了地方就知道了，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陈婶急了，从后面冲上来喊着问：“你们要把她带到哪去？她犯了哪款哪条？”

二妮的情绪迅速平静下来，这么多年她经历的紧张场面实在太多了，每一次她都表现得镇定自若，眼前的一切根本不算什么。二妮冲陈婶笑笑说：“婶，不用替我担心，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跟他们走到哪儿都不怕。”

南城市公安局的办公地就在守缺园。二妮夹在两名公安之间走进那扇熟悉的大门时，往事不可遏制地纷至沓来，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了。踏上那座曲折的木桥后，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诉说的冲动，她非常想对身边的两位警察说一说守缺园的故事，从当初日本梅机关的机关长藤野绘里说起，一直说到后来的军统情报站。对他们说那个老狐狸般的站长何奎，说那个冷得像石头的副站长吴鹏，当然也要说起自己如何与他们展开的斗争……二妮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才没有让那些话冲出口。她知道这样做会显得非常不合时宜，甚至可能会被对方当成神经病。二妮悄悄嗅了嗅守缺园里树木和花草混合的气味，把想说的话使劲咽回肚子里。

二妮被带到那座红砖房子前面时，耳边似乎又一次听到了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二妮看见原来挂在门口的刑讯室的牌子换成了审讯室。二妮被带进审讯室后，就再也没有人来理她了。二妮环顾这间屋子，她第一次发现屋子四面都没有窗户，屋子里没有开灯，那扇沉重的铁门关闭后，她就立刻坠入到黑暗之中。

很快二妮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阵响声，她扭回头去，隐约看见屋子里还有几个人，都缩成一团窝在墙角处。二妮走近几步后才认出来，这几个人都是在万乐门时的舞女。二妮蹲下身子，抓住其中一个叫小红的女人的手问：“小红，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们抓到这里来？”

小红紧张地摇摇头说不知道，好像生怕说错什么话似的。

铁门突然哗啦一声打开，一道刺眼的光线照进屋子里，在黑暗中劈开一条长方形的光影。两个警察的身体出现在光影里，其中一个大声宣读了一份文件。大意是新中国谁也不能再做游手好闲不劳而获的人了，必须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二妮终于搞清楚了，原来她被当做妓女抓到了这里，接下去她还要和另外几个舞女一起去接受劳动改造，用那位警察的话说，改造是为了帮助她们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听完警察的话，二妮一下子觉得坠入了万丈深渊之中，自己这么长时间不停地奔波寻找，不但没能找回真实身份，如今又要承受这种没来由的羞辱。二妮大喊一声走到警察面前吼道：“我不是妓女，我不去改造。”

一名警察翻开一只本子看了看问：“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姜二妮？曾经化名艾琳？”

二妮点点头。

警察又问：“从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八年，你是不是在南城的万乐门当舞女？”

二妮又一次点点头。

警察合上本子说：“那就不会错，我们有足够证据证明你在做舞女期间一直从事卖淫活动，按上级规定，你必须接受改造，洗心革面。”

二妮大吼一声：“我不是妓女，我是在上级安排下到万乐门当舞女的，我是以此为掩护从事地下活动的，我的真实身份是中共地下党情报员，代号叫纸杜鹃。”

两个警察互相看一眼，脸上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笑容说：“你的故事我们听说过了，我们还知道你曾经多次到有关部门去闹过，但你却始终没有拿出有力的证据，我们却有相当充分的证据证明你是妓女，所以你……”

二妮的情绪突然失去控制，像一头发疯的母狮般冲上去，一拳打在说话那名警察的下巴上，另一名警察试图上前抓她时，二妮飞起一脚踢中他的小腹。那名警察捂着肚子蹲下去吹响了警笛。四五名警察蜂拥而来，扭住二妮的胳膊。二妮红着眼睛，嗓子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我要见你们局长，我要见严市长，我不是妓女，我不接受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