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屡试不中的孙举人，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年他孤芳自赏苦心建起的一座园子，有朝一日会成为颇受特工们青睐的所在。日本人占领南城期间的梅机关所在地守缺园，在国民党进驻南城后，又成为了军统南城情报站的办公地。更加巧合的是，站长何奎的办公室和机关长藤野绘里的办公室刚好都在二楼的同一间屋子。

艾琳在门外喊报告时，何奎正坐在桌子后面低头沉思。何奎生得黑黄精瘦，一张条刀脸，两撇鲇鱼须的细胡子，身穿黑绸马褂，戴一副眼镜，看上去更像一个大病初愈的账房先生。

何奎一根手指在暗红色的桌面上下意识地敲击着，另一只手捻着自己的胡子，看一眼站在面前的艾琳懒洋洋地开口说：

“我今天找你来，是想问一问那批军火最近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艾琳的大脑像风车似的开始飞速旋转，何奎突然招她来这里，会不会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如果自己一味佯装不知会不会引起怀疑？但如果把实情和盘托出，会不会不打自招？艾琳看着何奎身后墙上的那面青天白日旗，突然想起了吴鹏这个挡箭牌，淡淡地笑笑说：

“报告站长，相关消息属下已经及时向吴站长进行了汇报。”

艾琳看见何奎两只手突然僵硬地停下动作，松弛的身体一下紧绷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吴鹏也插手了这件事？”何奎双手拄着桌子，欠起身体问。

“是啊，难道不是何站长派吴站长去找我联系的吗？”艾琳故作惊讶地答。

何奎颓丧地坐回到椅子里，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大家的目的相同，都是为了效忠党国，但你要记住，这个任务事关机密，今后有什么新情况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艾琳双腿并拢敬了个军礼说：“遵命。”

何奎迅速恢复了懒洋洋的腔调，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上级机关刚截获一条密电，那批军火确实存在，有一个名叫小泽吾的日本人是唯一知情者，据我所知，艾琳小姐对这个人应该并不陌生吧？”

“属下过去在南城时确实曾经和他有过接触。”艾琳说。何奎又接着说：“据可靠消息，此人目前正在南城，你要抓紧时间把他找出来，打探出那批军火的下落。”

艾琳走出何奎的办公室时心里想，看来何奎并不知道小泽吾找过自己的事，但迟早都会知道的，军统的密探遍布全城，他们不仅监视着中共的动向，而且对国军内部人员也进行着严密的监视。

艾琳有意多走了几步，从东侧的楼梯下了楼。吴鹏的办公室就在一楼东侧的一间屋子里。

艾琳下楼后贴着墙边向前走，直到经过吴鹏办公室的窗口后，她才拐上了一条卵石铺成的小径。和她想的一样，吴鹏果然推开了办公室的屋门。艾琳把手心里捏着的一只纸团用拇指弹了过去。看到那只纸团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吴鹏脚边后，艾琳就转身向守缺园外面走去。纸团是她刚刚在楼梯上写好的，上面只有四个字：万福茶楼。

艾琳在万福茶楼的包间里坐了十几分钟后，装扮成一个老者的吴鹏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何奎找你干什么？”不等艾琳开口，吴鹏就急不可耐地问。艾琳不慌不忙喝下一口茶说：“那批军火确实存在，上面刚刚截获了一道密电，小泽吾是唯一的知情人，据说他没有回日本，而是留在了南城。何站长让我尽快找到他的下落，打探出军火的藏匿地点。”

她看见吴鹏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想，水搅得越浑对自己就越有利，趁着何奎和吴鹏争斗的机会，她刚好可以行事。

吴鹏点点头说：“老狐狸是急着向上面邀功请赏了，艾琳，请你按我的指令行动，有了新情况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艾丽点点头：“好的，我知道谁远谁近。”

吴鹏说：“这就好。”

杜二宝和他的黄包车是第二天下午出现在艾琳住处的院门外的。

头一天晚上，艾琳已经把有关军火的情况详细写到了一张纸上。天气已经不知不觉转暖了，积雪渐渐消融，雪水像雨滴似的连续不断从房檐上落下来，发出单调的声音。艾琳手里的笔在纸上沙沙地走动时，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打算在纸的最后写上一句话给二宝，但握着笔犹豫了好久后，她突然发现自己不知该对二宝说什么。

艾琳坐进黄包车里时，二宝身上那种熟悉的味道源源不断地钻进她的鼻孔里，她突然又有了那种想和二宝说话的冲动。她想问问二宝到南城后住在什么地方？偶尔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想起对方？她看见二宝跑得很快，两只拉车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抖动，似乎在对她做着某种回答。艾琳在天地庙前下了车，把一张纸条和钱一起放在二宝手里时，把一根手指蜷缩起来，飞快地在二宝宽大的手掌里挠了两下。她感觉到一股温热从二宝的手掌上传过来，身体就像过电似的一阵发抖。

对艾琳提供的情报，上级迅速做出了反应。第二天下午，二宝给艾琳送来两张电影票，指示她去南城剧院碰头。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艾琳有意晚去了些，当她走进剧院黑漆漆的放映厅时，心里突然激动起来，虽然二宝是她的直接联系人，但自从到南城后他们却一直没有找到真正相聚的机会，甚至连话也没能说上一句，很长时间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二宝好好地说上几句话，今天这个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

艾琳在侍者的引领下找到座位，她先是嗅到了左侧二宝身上那股熟悉的柳树味道，紧接着她又嗅到了绸缎和发蜡混合的气味，艾琳就在心里想象出了身边二宝的模样。他大概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商人，穿着绸缎衣裤，头发上还做了造型。艾琳就在心里暗暗笑了笑。

那部名作《天字第一号》的电影已经开始放映，汉奸刘默邨的续弦秦婉霞正搔首弄姿地出现在银幕上。艾琳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儿，见二宝始终端端正正地坐着，就慢慢把一只手向二宝伸了过去。她的手像一条鱼似的慢慢游过分隔在两人中间的木扶手，找到二宝放在膝盖上的一只大手后，就一扭身子钻进了那只宽厚温热的手心里。她感觉二宝的手抖了一下后，把她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里。艾琳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南城郊外，他们躲避日本人飞机轰炸时曾经栖身过的那座瓦兰寺，那天晚上他们露宿在佛堂外面时，她的手就一直躺在二宝的手心里。

银幕上的枪声响起来时，艾琳听到二宝说：“那批军火对我军非常重要，上级指示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搞到手。”

艾琳屈起一根手指，在二宝的掌心里写下了一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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