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结束改造回到大钟巷已经是两年后的初冬。南城刚刚下过一场雨夹雪，大街上一片湿滑泥泞，钟楼上传来的钟声似乎也变得潮湿滞重，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和悠扬。正是晚饭时间，巷子里流动着一股炊烟和菜香味，剪着齐耳短发、背着一只草绿色挎包的二妮走在巷子青石铺成的路面上，街坊邻居们的目光立刻聚集到她身上。二妮感觉到了那些目光，但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时，巷子里却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二妮走到自家门口，她还是习惯性地蹲下身子，掀开门口的那块青石板，两年前放在下面的纸条仍然原封不动在那里。随后，二妮看见了窗子里贴着的那朵杜鹃花，两年的时间过去，那朵花已经从红色变成了白色，隔着一层玻璃窗看上去显得尤其陈旧。二妮就轻轻叹口气。

二妮走进院中的天井里时，陈婶正从下屋的门口里走出来，手上端着的白铁盆里冒起一团团热气。看到二妮，陈婶一下子呆住了，嘴巴动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闺女，是你回来了吗？”

二妮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笑笑说：“陈婶，是我回来了，这些年你还好吧？”

陈婶嘴上应着，哗啦一声把水泼在天井的下水道里，扔下盆一把将二妮搂进怀里，声音哽咽着说：“闺女，你总算回来了，可想死婶子了，你快告诉婶子，这两年是咋过的，那些公安干吗要来抓你？”

二妮的眼角也湿润了，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陈婶听完了她的话，抹着眼泪拉住二妮的手说：“闺女，真没想到你是地下党啊！他们冤枉了你，让你受委屈了。”

二妮含着眼泪问：“婶，你真的相信我是地下党？”

陈婶用力点点头说：“闺女，婶相信，不管别人怎么说，婶都认定你是地下党，是纸杜鹃。”

二妮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自从二宝走后，这是第一次有人相信自己的身份。

两个人抹了一会儿眼泪，陈婶突然大声问二妮饿不饿，说罢便张罗着给她做饭吃。陈婶做饭时二妮搬了只小板凳坐在厨房里，不时和陈婶拉几句家常，她的目光偶尔落在陈婶身上时，发觉仅仅两年不见，陈婶已经老了许多，鬓角生出了白发，后背也有些驼了。

雪后的第二天，气温突然降了下来，二妮早晨出门时感觉到风硬得扎透了身上的衣服。巷子里青石铺成的路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儿，鞋底踩上去发出吱嘎碎裂声。二妮走进红星纸盒厂的办公室时，一男一女两个人正蹲在火炉边烤火，烧得通红的炉盖上放着两只马铃薯，香味布满了简陋的办公室。

二妮说明了来意，把手里的材料递上去。一个长着刀条脸的老男人站起身，没有接二妮的材料，把一只烤熟的马铃薯掂进手里，两只手不停地倒腾着，嘴里发出咝咝的吹气声，看着手里的马铃薯说：“你就是那个新分来的姜二妮？”

二妮点点头说：“是我，派出所让我到这里来报到。”

长着一张银盆大脸的老女人站起身，上下打量二妮一番，接过她手里的材料说：“我代表红星纸盒厂全体职工欢迎你的到来，有几句话我要说到前头，我们这里是个小厂，养不起闲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各人有各人的职责。每天早晨八点上班，晚上五点下班，中午厂里不供饭，别忘了自己带个饭盒来，咱们这儿有炉子，可以帮你热。我也姓江，水工江，在这儿他们都喊我江大姐，这位师傅姓陈，耳东陈，我是厂长，他是副厂长，这阵子你就先跟陈师傅学技术，下面先让他带你去车间熟悉熟悉环境。”

红星纸盒厂是一家街道办的小厂，名为工厂，其实只是一间很大的青砖瓦房。二妮走进屋子里时闻到一股浓浓的糨糊味道，一张白茬木长条桌子两边坐着二十几个工人，二妮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她发现这些人大多都是残疾人。

这以后，二妮的日子就变成了一个个纸盒，每天早晨她从陈师傅手里领来一捆原材料，晚上把一摞糊好的纸盒交上去。二妮的身份是改造过的妓女，她知道别人怎么看自己，从入厂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很沉默，坐在长条桌上自己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干活，从不参与别人的谈话。

每天早晨从家里出门前，二妮仍然会把一朵杜鹃花贴在玻璃上，晚上下班回来时，她也会习惯地掀起门口那块青石板。朦胧中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也许组织上哪一天会想起自己，派人来大钟巷与她接头。

有几次，她清晰地在梦里看见了接头人。她看见自己在对方带领下走进一间充满阳光的办公室，上级领导热情地向她伸出手说：“姜二妮同志，我们终于找到你了，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二妮看见自己嘴唇颤抖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不停地抬手抹眼泪。她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窗户外面一轮冬天的月亮孤零零挂在天上，发出清冷透骨的光芒。二妮擦掉脸上的泪水，叹息一声接着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