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脚步走得比人们想象的还快。

1947年，东野发动了夏季攻势，以势在必夺的最大决心，血战四平，双方战斗惨烈，经过多次艰苦激烈的争夺，终于拿下具有战略意义的四平！将国民党军南满和北满的联系中枢拦腰切断了，从而使中长线上长春和沈阳之蒋军集团各陷孤立、彼此不能策应之境，钳制住国民党军协同北进的势头，巩固了东北根据地，将东北战局逐步扭转成对我有利之态势，创造了决战辽沈、解放东北全境的条件。

形势这种急剧变化，这场大仗的震撼，将军泉几个月前就已经深切感受到了。为攻打四平，处于主攻方向的外围地域早就扫清了障碍，辽泉县城里的中央军就是这会儿被打跑的，辽河流域周围几个县的广大地区都成了解放区，成了后方，并迅速派下工作队，深入广大城乡逐级建政，建立临时政权，发动群众恢复生产、支援前线。

城里行动比乡下快，县城解放不到半个月，就创造条件让好多停产的买卖家恢复生产，吉寿堂药房这会儿也恢复生产了，尤其是红伤药有多少要多少，而且采取预购方式，使店里有充裕的流动资金。庆育非常兴奋，全员集中突击生产红伤药，他答应李军代表十天内交出第一批药品，保质保量。李军代表很感谢，说后勤首长在电话中表扬了我们，并让代他向药厂致谢！说我军还没有条件搞到足够的西药，这药是我们现有条件下得到的最有效的药品，疗效非常显着。庆育把这些情况和家里说了，全家人心里都在念共产党好，没想到国民党贴封条那页这么快就翻过去了。

将军泉的工作队行动迅速，进村七八天，深入百姓家调查研究，了解村里一些为人正派、办事公正、有人缘、群众喜欢、有影响有威信的人，从中挑选出十多个，然后召开全村各阶层的代表人物开会，听听他们的意见，最后确定五个人为新的村干部，召开全村大会宣布。人们从没有开过大会，全村男女老少集到学校操场，很热闹很新鲜，这真是共产党一大发明，是宣传群众、组织群众的好形式。工作队讲形势和任务，老百姓叫讲时局，都很关注很爱听。大会的主旨是支持新生政权，支援前线，给村干部撑腰打气，增加新生政权的权威性！这几个村干部也很得人心，念出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一片欢呼声，可见工作队选人很有群众基础。

首先是袁景禄当了村长，全村上下一致拥护。这辕子早就被誉为将军泉的门神秦琼，甚至成了传奇人物。自打他当上将军泉保安队长以后这十几年，周边几个土匪绺子都不敢来袭扰，像将军泉这样被称为乡村乐园的富庶之地，十多年太平无事简直是奇迹！他和土匪过招，多次舍身赴险，降伏匪顽。村里每家都能说出他的故事和为人，人们感激他。

还有一个人，也是众望所归，这个人就是秦秀月，她当上了将军泉村第一任妇女会长。所有的妇女都说她最合适，所有的男人也异口同声推举她。秀月很激动，她没想到自己会参加到共产党八路军领导的事业中，村里的姐妹们信任她，甚至敬佩她，这她心里知道，可是工作队也这么信任她，真是没想到。但有一条她是清楚的，在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比较中，她认同共产党，有这个思想基础，应该说这是个最宝贵的起点。马家上下都认同共产党，所以全家都支持她，为她高兴和自豪！秀月明白，就像在家她辅助二哥当好小家一样，现在，她要辅助辕子哥当好将军泉这个大家！她相信能够干一番事，她心里有这个劲头！

另外，还有文书财粮主任和民兵队长，都是很有能耐的人。这个新政权几个干部开始走马上任了。

新政权成立后不久迎来了第一个任务，接待安排驻军，一部分从前线撤下来的部队要在这一带休整，将军泉村要住一个团，大多数人家都要腾出房子给部队住，像马家常家这样大户都是成建制地住一个连。秀月和家里商量，把东西厢房全腾出来给部队，全家人都挤到上房。马家住了一百多人，除一个整连还加上一个三营营部。团部设在学校，这里是队伍的中心。

安排就绪以后，辕子村长带着秀月等干部到团部看望团首长，许团长、孟政委上前热烈握手：“啊呀！你们来得太好了，本来想收拾完去找你们。许团长，咱回来再整理好不？”

“好！村长同志，会长同志，各位父母官同志，26团团长许南山报告，本团文件内务暂停整理，前去驻军各家致谢，烦请同往带路！”

大家笑起来。

孟政委说：“我们许团长是活宝，除了打仗没正经的。走，咱们挨家挨户去谢谢人家！实在太打扰的家就调整一下，好吗？”

“都安排下去了，应该没啥问题。不要说谢，我们一块去看看部队，看有啥不合适的，就重新安排，直到部队满意为止。”村长说。

“许团长、孟政委，我们第一次做怕做不好，希望你们不要客气，有什么不对的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这也是帮我们了。”秀月诚恳地说。

他们边走边说，从泉东转到泉西，大家都很满意。

泉西有街道，都是店铺，和一般农村不同，这边很喧闹，一营驻这边。孟政委当很多群众面说：“老乡们，我看你们这里很繁忙，我们部队住这里打扰大家，请大家谅解。我代表部队谢谢你们！一营长，你们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抄几份贴到街上，让群众监督我们！”

“对！大家可以对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们的指战员要违反了哪一条，你们就找他们营长，也可以直接打他屁股！他们要不让打——就还找他们营长！”许团长笑着说。

这话逗得大家笑个不停。

许团长这样开玩笑，很快拉近群众和军队间的距离，和群众打成一片。人们都亲身体会共产党的官没有官架子，平易近人，进村初期那些担心、怀疑、害怕很快被打消了，老乡们都很愿意和部队接近。

这些天，将军泉可真热闹，人们从没见过这样好的军队，和老百姓那么亲。嘘寒问暖唠家常，送医送药解病痛，挑水劈柴扫院子，家里地里全忙活。人们脸上都笑开了花。

马家奶奶这些天乐得嘴都闭不上了，这院子里一百多号人，大娘、奶奶不停地叫着，她不停地应着，这么多人孝敬她、亲近她，老太太有点受宠若惊了，她拍着连长的肩膀感慨地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历朝代更换，没见过这样仁义的军队，打仗时你们是人民子弟兵，不打仗时你们是人民子弟，跟我的孩子一样。”这话传到团部，团政治处郭主任立刻派人到泉西买了红纸，把这两句话写成对联，把你们改成我们，打仗时我们是人民子弟兵，不打仗时我们是人民子弟，加个横批是八路本色。这对联贴到学校门口，简直像过年一样。本来这里就吸引人，贴了这副对联，人们更愿意进这院子，进来感觉更亲切。

这个院吸引人的是团长政委忙完军务工作后，便给大伙讲形势讲军事，讲党的政治主张、方针大计、敌我态势、斗争策略，这些事到他们嘴里就像说书讲故事一样妙趣横生，吸引很多人来听，这本来就是宣传群众教育群众的好机会。从全国形势到东北战场，从政治到军事，简直是个大讲堂，什么蒋介石要在三年内消灭共产党，搞独裁，什么毛泽东赴重庆和蒋谈判，要和平建国呀！什么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什么三下江南四保临江呀！大伙听得津津乐道。不知谁喊了一句：“许团长，给我们讲讲打四平吧！”有人附议：“对！四平离咱这不远，那一阵子夜深人静时那炮声顺着辽河套传上来，我们这里都能听到炮声。”

许团长说：“好！今天单表表攻打四平，这一大仗可是城市攻坚战，硬碰硬！对了，刘干事，你把打四平那首歌给我们唱一遍！”

“是！我嗓子不好，但政委说我唱歌不跑调，你们听着啊：

攻打四平四平修的好啊，

城里有调堡啊，

城外有水壕呀陈明仁说大话八路打不了啊！”

“行行行，别唱了！别唱了！还说不跑调？你从四平已经跑到你老家汉口了，我的老天爷呀！”

大家笑起来！

刘干事解嘲地说：“反响热烈，谢谢！”

许团长接着说：“这调被他唱跑了，可词一句不差。那调堡修得真好，碉堡群火力网，互相沟通，前突后护，互为犄角，我们可吃了大亏呀！守将陈明仁觉得固若金汤，他构筑这么有名的城防工事，八路绝对攻不破！可我们也不是白吃干饭的，硬是给拿下！”接着许团长像战役指挥员一样，从敌我态势，我军作战计划，兵力部署，战术运用，几次受挫，几次前方临机抓住守敌弱点，取得有利战机，直到拿下四平全过程讲了一遍，还讲了主要经验和教训，这本来就是部队休整总结的课题。人们像听说书一样，还不时地议论一番，仿佛自己也参加了攻城。

常育说：“团长，当时咱这26团在哪儿打呀？”

这时传来锣鼓声，许团长说：“好！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我最愿意讲这个问题，可是讲也听不清了，锣鼓已经响起来了，下面是娱乐活动时间。好！欲知本团战斗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咱们明天再讲。”

人们笑嘻嘻像赶场一样出了西院进东院，三营正在扭大秧歌，这些日子，每到晚饭前都扭一阵大秧歌，许多青年人和小孩都学会了，有的已经进入队伍中一起扭起来。其实舞步很简单，就是进三步、退一步，再进三步退一步，扭起来可以自如创造，变换花样。不断有人进入队列扭起来，一些女孩也不断被动员进来一起扭，有些虽没进去，但身体却随着鼓点动，里外交流互动，笑逐颜开。常育在队伍中扭，不时笑着和站边上的雪儿交流，雪儿和几个年轻姑娘媳妇踩着鼓点动，常育示意雪儿进队伍扭，雪儿笑着做个怪表情，手指指自己肚子表示不敢扭。她怀孕好几个月了，肚子很显，不敢下去扭，可她的身心随着这新鲜事一起动。这个时刻军民同乐，自在融洽，将军泉人尤其是年轻的一代，已经被这种氛围所吸引所熏陶，他们的心正拍和着唢呐此刻吹奏的音乐：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晚上，常育和雪儿躺在围床里，别人都挤在上房，只有他俩在上房临时隔出个单间，这是奶奶特批的，说为雪儿保元气。这小两口很腻，每天雪儿都在丈夫臂弯里睡着了，常育才把麻木了的胳膊抽出来，已经成了习惯了，什么时候抽出胳膊不惊醒妻子，胳膊麻木到什么程度可撤，常育很有分寸感觉。刚才，常育感觉可以撤了，刚一动，雪儿用手拉一下，他知道还没睡熟，便等一会儿。差不多了，再撤，又被按住，常育觉得反常了，他一看，才知道妻在发呆。他问道：“你怎么不睡呀？”妻子不言声，常育再一看雪儿哭了。

常育不明白怎么事：“哎哟！这唱的是哪一出啊？你很少哭，谁惹你了？”

“你！就是你惹我了，你老想把胳膊抽回去，让我睡空床。”

常育笑起来：“哎哟，你可真赖。今晚我这胳膊被压得都没知觉了！”

“臭马常育！今晚你和姜排长说什么了？”

常育一愣，他经常和当兵的在一起闲聊，什么喀都唠，大部分是听人家讲，当然也是他问了人家，比如你是怎么参军的？家里人愿意你当兵吗？大部分都是如何过亲人关这类话题。常育很佩服这些人，和他们相比，人家是革命人是鸿鹄，自己只是个农人是燕雀。姜排长懂得太多了，那是人生高境界，为这个境界他放弃了教书，离开了爱妻，说服了母亲，毅然参加革命队伍。常育很感慨，当时说：“姜排长，你真了不起！我一定要向你学习，自古忠孝难两全嘛！”

“小马同志，我可不是动员你参军，相反，我倒希望你认真考虑，想革命不只是当兵这条路，何况你媳妇快生孩子了。”

“唉！真不该这么早娶亲。”常育明白了，大概是这句话惹的祸！问问吧：“你听见什么了？姜排长讲他经历，我很佩服，就说了这事。”

“还有，你后悔和我结婚！”

常育赶紧澄清：“我不是后悔和你结婚，我是后悔结婚。”

“还不都是那么回事！绕什么口令？”

“不是一回事！我爱你，可咱们要晚点成亲就好了。”

这话雪儿听清楚了，他不是后悔和我结婚，他爱我，心里的委屈打消了，可是想晚成亲，那是马后炮了，她揶揄道：“呸！呸！还晚点成亲呢！第一次出来就等不及了！”

“是啊，所以我觉得我这个人很没出息！贪图享乐，意志薄弱，目光短浅。”

雪儿感觉到丈夫的情绪确实变了，好像真的后悔结婚，这个家拖累他了。显然，每天和部队在一起，他心活了，想参军，又不放心家人，他很矛盾很痛苦。雪儿心里也很矛盾很痛苦，不知道是阻止他好还是支持他好。她也无法评判丈夫刚才这句话，那算不算没出息。反正他是丈夫，先安慰他一下，于是又钻进他的臂弯，拍着他：“睡觉吧，啊！”

有这么大气率真的妻子，真是可爱。她好像不会生气似的，什么事说过就完事了，非常宽宏大量，真是舍不得离开她。常育想到吉安哥那么毅然和心爱的兰玉姑娘绝断，真是条汉子！如果当时他听了我的话，去和兰玉告别会是什么结果，那肯定更是剪不断理还乱没完没了地思念，牵肠挂肚，痛苦复痛苦！早晚有一痛，长痛不如短痛。人应该这样想事！常育决心越来越大。

这段日子，对于秀月来说真是不平常的流金岁月，从家庭走向社会，走向时代的潮头，她逐渐意识到这种变化，在这条路上，身后有人支持，前方有人招手，路上有人指引，在这新解放区正有一批和她一样的人被引上这条路。

在驻军期间，文津区就势将各村新干部集中到区里集训，将军泉、潘家沟、马家油坊、大房身、四台子、孟家岭、十八间房、王家窝棚这八大村的干部集中学习五天。区长、副区长、财粮助理、文教助理、武装助理、妇联主任都讲了话。每人发个本和笔，不少人不用，秀月记了两大本。这些区领导讲革命人生观、共产主义、形势和任务、工作守则、工作方法。秀月大开眼界，懂得了不少革命道理，作为一个干部就是为人民服务，对老百姓不能耍态度，办事要商量，不能强迫。

秀月明白了，共产党是这样教育自己的干部，难怪村里部队和老百姓那么亲近，她相信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干部，而且一定要干好，不辜负领导的信任。她觉得自己正在融入革命队伍，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散会这天，区里布置了任务，各村做军鞋。村干部们到区临时仓库领了麻、线、布匹等材料，还有一大捆破布头，显然这是打袼褙用的。辕子到大车店找到顺路回将军泉的大车，到仓库去装那些东西。

秀月利用这段时间去学校看看女儿小燕，然后买些点心又拐到聚仁轩饭馆看望孟大娘和孟掌柜。这也是秀月的恩家，秀月每次路过文津都要去看看人家，才算安心。

回到将军泉，立刻开始行动。村长和民兵队长负责建立民兵连，26团主动派参谋人员协助训练，从部队拿出一部分枪支、手榴弹，在军事人员指导下进行实弹投射，大家热情很高。

秀月和财粮助理组织全村妇女做军鞋，按秀月的想法有些活得先做而且要集中做，首先是打麻绳，很多大姑娘小媳妇奶奶大娘都集中到秀月家院子，这场面很壮观，简直是个大作坊。上百人每人手里提着一个打麻绳的拨浪锤儿，不停地拨劲，不停地旋转，麻变成捻儿，两股捻合成绳，一团一团麻绳放在大筐里，已经有好几筐了，成果显着。人们说笑着，手却不停。这百十号女人集中到一起干活，真是热闹极了！她们互相取笑，揭短逗乐，多少年没机会说的话全抖落出来了，笑声一阵高似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