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妈小看你了(1)

作者:薛赐夫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

本章字节:12934字

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杀人放火真是凶,杀人放火真是凶。中国的军队有好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东北人民沦为亡国奴,历时十四年煎熬。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人战败投降了,伪满洲国倒台了。这一天,是历史的大拐点……


“常育!把大秤拿车上去。”


“啊,知道了。四叔,小秤也带上吧?”


“不用!咱不零卖。”


“啊,知道了。”


常育非常兴奋,一早就起来帮四叔喂牲口,吃过早饭他将跟车进城卖香瓜。他真不敢相信妈竟答应他跟车进城,这可是他长到十七岁第一次放单飞。他记得八岁那年进过城给父亲送别,那次家里去了好多人,只待了一天就回来了。父亲不在家,妈妈管得很严,像小孩一样不能离开妈的视线,连到文津念中学也不让去只让妹妹去,他只好整天跟着朱秀才学些之乎者也矣焉哉。前几天妈说不学了,因为朱秀才学校的事太忙,这才算毕业了。不念书了,就得干点活,半大小伙子总不能在家闲待着,这可能就是妈放他进城的原因。


“四叔,还有多远?”


“快了,走一多半了。哎,常育,你妈妈把你交给我了,到城里你不会不听我的吧?”


“哪能呢!不过你得带我看些热闹地方,别让我白来呀!”


“我进城无数回,还真不知道哪地方热闹,让庆育带你看吧。”


“四叔,这落秧瓜好卖吗?”


“对,瓜过时了,咱这车瓜就是稀罕物了,一到大桥那儿就抢空了。”


“是吗?我还真打算喊几嗓子,卖香瓜了!落秧的歪瓜裂枣,最后一批香瓜了!”


两个人笑起来。


要是前些年这落秧瓜就喂猪,现在不行了,马家落魄了,能卖点钱也好。这些年苛捐杂税太多,什么国兵税、防空税、国防捐,还有人丁税、压路捐、火捐盗捐、出荷粮不断增加。马家这种富户摊派很多,几年下来就被掏空挤干了,虽然还撑个架子,可已有的积蓄早就坐吃山空了!有些方面连架子也没了,一个长工伙计也不顾了,农忙时临时找点短工,日子过得很拮据。这样有实力人家尚且如此,穷家小户更可想而知了,有的已经去讨饭了,也有的家破人亡!


将军泉这块福地也受难了!被扭曲了!一百多年,这里从几户人家变成千余户的大村,从来没这样难、这样惨!这是日本统治这十多年的结果!将军泉在哭泣,哭声中也在呼喊着仇恨和尊严!


“四叔,快点赶!早到好卖个好价钱。”


“好嘛!看来你也不光是贪玩。”


过了一会儿,他们到了大桥头。可是今天有些异样,没人。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往日那种城乡交流市场不见了,奇怪!过桥进城,街上没人,店铺也打烊,出什么事了?把车赶到大车店安顿好车马,进屋一打听才知道出了天大的好事——满洲国倒台子了!日本鬼子战败跑了!


这样大喜的日子,饱受日寇蹂躏的人们应该上街游行!放鞭炮,敲锣打鼓,弹冠相庆!可是受日本人野蛮统治了十四年的亡国奴们采取了另外的方式,压抑多年的民族义愤暴发了,到处是复仇的火焰。人们都涌向大十字街和小十字街,这一带是日本人聚居的地方和县公署机关所在地,虽然有些日本人一夜之间逃跑了,总归还有些人在。人们搜索追打日本人,往死里打,每一拳都有诉不完的苦,每一脚都有说不尽的仇!汉奸也是同样下场,到处是愤怒的人群,他们无处躲藏。一种不约而同的城市怒潮形成了,这恐怖的权威性使这个县城鬼子汉奸无一漏网,哪个凶残阴险,哪个奸诈顽劣,都逃不脱民众的心眼,甚至哪个打死哪个留条命都有分寸!


打过后是积愤的宣泄。烧房子,砸抢东西。人们冲进已经空荡的日本人家,打砸以后发现有些东西很精美乖巧,便由砸变成拿,拿日本人剩下的东西,所谓拾洋漏,持续好几天还有人能搜着日物,不时有人扛着抱着背着各种日人东西,嬉笑匆匆,成为街上一景。


常育想看热闹,这历史性的大热闹让他赶上了,而相智特恨鬼子,也跃跃欲试去现场解恨!爷俩很快取得共识,机会难得,不能白来。走!两个人跑到人最多的地方,都是一群人一个中心,好多群人好多中心。相智他们目不暇接,有打有喊有哭有叫,哪有新的情况,人们立刻拥过去,不断有新情况,不断拥来拥去。常育他们在这样几个拥动中失散了,但谁也没想到找对方,完全被自己专注的事所吸引。


相智挤进一个场子,看见一摆溜跪着鬼子和几个汉奸,有人正在打他们。打一圈便出场,又换上一拨人来打。


这时,又有几个人拉扯推搡一个日军中佐进场,不由纷说地按在那些鬼子旁边跪下,这日军官已经血肉模糊。


人群激愤!上来一个拿菜刀的很斯文的人,很解气地说:“小日本儿,我早知道你们会有今天!狗日的,想统治别人国家是要付出代价的,想奴役中国就拿命来!”说着就去砍鬼子。


被场中有威望的主持者拦住:“哎哎!人家别人还要解气泄愤呢,你砍死怎么办!下去等着。”


那斯文人举着刀说:“那,我也先凌迟狗日的一刀!”说着划鬼子肩背一刀,下去了。


相智也上前打耳光子,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一巴掌是替我大哥打的,这一巴掌是替我三哥打的,这一拳是替我自己打的!王八蛋!八嘎呀路!我叫你们抓劳工!你们几个是汉奸,仗势欺人,都不是中国人奏的,狗杂种!”他每人打一耳光,打到第三个人时他发现是陈少英,便骂道:“你也有今天,你这黑心肝的东西,乘人之危,霸占吉寿堂药店,那是我家三代的心血啊!”他边骂边打多打了几下。


陈少英一听霸占吉寿堂药店,脑子便迅速转动,回忆起当时一些情景,立刻找到对他有利的一个关键救命草,他便狠狠打自己嘴巴:“我不是人,我有罪!好兄弟你救救我,是我帮助梦君姐姐杀了山本,我也做过好事,好兄弟救我一把吧!”


这事相智知道。他看着陈少英那渴望的眼神,又看看周围的人群,他感受到人们对吉寿堂的亲敬,也感受到对杀山本的惊疑,更感受到这陈少英有民愤,在群情愤怒的情况下,很难救他,但要不帮他说句话自己良心也过不去!而且现场自己是唯一能证明这件事的人,这对陈少英很重要。一个落难的人渴望相救那种心情相智有体会,他决定逆势探试一下,他早就看准一位穿铁路制服在现场有号召力的人,便上前一揖说道:“这位大叔、各位同胞,各位父老乡亲,这陈少英是日本人的走狗,他霸占我家吉寿堂的产业,可他确实帮我表姐杀了咱县最大的日本官山本次郎,当年报纸说是什么脑溢血死的,其实不是!那是为掩人耳目,显得这个县是太平的。还有,我两个哥哥被山本抓去要枪毙,是托他说情没毙当了劳工。他是个汉奸,但也做过好事,有些好事是别人做不了的。我今天在这儿要是不说明这件事,不说句公道话,我也是昧良心!我的意思是让他将功抵罪,免他一死。请老少爷们三思!”


周围有人大喊:“这小子替汉奸说话,打这小子!”有几个人拥上来打相智。


看来穿铁路制服那个现场的群众领袖很果断,他一抬手,那几个便退回去。他说:“吉寿堂东家冒死为抗日军队筹集冬衣的义举,这些年在铁路系统人们有所耳闻,敬佩!”他上前踢一脚陈少英说,“你他妈的捡条命!跪那边去!”


陈少英给他磕头,给相智磕头,给大伙磕头,嘴里不停地说:“谢谢饶命之恩。”然后他跪着挪到另几个罪轻的人那儿,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跪好了。


相智给那人作个揖:“谢谢大叔!谢谢父老乡亲!”便退出场子。


常育被几个人的行为所吸引,跟在他们后边,离开了人群,拐进一个胡同,这里是日本人住宅区,看来平时有站岗的,现在岗亭都空的,所有房子都空的。这里静得瘆人,时有血迹,令人悚然。常育进了一所房子,但见屋里狼藉,他翻翻踢踢,没什么好东西可用可拿,赶紧离开。出屋看见那几个人从前屋出来拿着不少东西。常育又壮着胆子进一房子,四处看,拐进几间屋子,发现一个房间地上散落些字画,有日本艺伎、武士,更多的是中国画。常育平时看过母亲画画,所以很喜欢看画,他很快把地上的画收拾起来,七八轴。他扯下窗帘包上,背着出了屋。这时他才发觉和四叔走散了,赶紧回到人群那儿找。


相智发觉和常育走散,心里很着急,他知道常育不熟悉城里街道,他喊了几声根本没用,他不敢离开这里,索性上树。他从小有这本事,坐在树杈上搜索人群,也没有用。等吧,反正自己在这位置很显眼,但愿常育能发现他。


爷俩想得都很对,一个回人群处来找,一个不敢离开这儿,两个人很快见面了,谁也不埋怨谁,大笑起来。侄笑叔爬上树,这事和他的年岁不靠谱。叔笑侄背个大包袱,像逃难似的。的确都很反常。


“你背的什么玩意儿?从哪儿弄的?”


“字画,在日本人屋子里捡的。”


“日本人的东西,看着都恶心,你还拿?”


“这都是中国人的东西,中国画。就两张日本画,也挺好看的,凑个热闹呗!谁让咱赶上了呢!”


两个人商量一下,决定这瓜他俩不卖了,回大车店把瓜拉到药铺给伙计们吃,吃不了的让伙计拿街上零卖,反正没有瓜贩子批发了。


吃过晌饭,爷俩赶车回家,把这大好消息告诉大伙,人们觉得这消息太突然了。相智证实是真的,说城里到处在追打日本人和汉奸,他也挤进人群扇鬼子汉奸一人一嘴巴!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说救陈少英的事。香草发现丈夫衣袖有血迹,便问:“哎呀!你袖子在哪儿蹭上一大片血。”


相智笑了:“我还真不知在哪儿蹭的,反正人群那儿有血。”


“四叔,你在树上蹭的,你上的那棵树上有血,我看见了。”


“你还上树?”


“当时常育丢了,那人山人海上哪儿找去,只好上树了,树上高,看得清嘛!”边说边脱那衣服。


常育说:“所有日本人住的房子都空了,东西也没了,到处是血迹,我进了两家就跑回来了。一看,我四叔在树上呢!”


大伙笑着,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老太太说:“咱们受气受欺负的日子到头了,今晚咱们做大米饭、喝酒,庆祝一番!香草,把你哥你嫂子都叫来,常育把你干妈他们也叫来,咱们一起高兴高兴。”


相义惊奇:“咱家有粳米?”


“有!这些年咱家就我这老太太还能吃上这口,这是秀儿偷偷地藏些粳米,经常悄悄地给我做点吃。开始我不许,后来秀儿给我跪下哀求我,说年岁大了,没点细粮搭配不行,身体撑不往。”妈说着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弄得我实在没法就吃了几年独食。”


相义仰着脸,想控制一下泪水。他走到秀月跟前给秀月鞠一躬:“好妹妹,二哥打心眼里谢谢你,你想得细胆子大!”


“二哥,这几年你很不容易!我只是帮你操点心。其实是受你启发,你一直内疚妈没细粮吃,你的心已经到了。我不想让你当经济犯,所以我不让别人知道我藏大米白面这事。”


从西院传来锣鼓声。


常育、朱秀才、吴梦觉从屋子往外搬锣鼓,交给学生,他们开始游行,敲锣打鼓,喊口号:


日本鬼子垮台了!


庆祝抗战胜利!


中国万岁!


……


吴梦觉带着泉西的学生队伍喊着口号,他大声喊:“朱校长,我们到泉西那边!”


朱秀才笑着用手比画:“你们去泉西,我们在泉东。”


常育和朱秀才敲锣打鼓,走向一个村落,这是常家。常家人出来看,知道这消息,有的人跳起来。常大当家让人回屋拿爆竹,开始燃放鞭炮。常育也去放炮,他看到干妈,赶紧跑过去说:“妈,我奶让你和干爹今晚到家吃饭,一起高兴高兴!”干妈说好。远处泉西也响起鞭炮。整个将军泉像过年一样热闹。


朱秀才拉常育打锣,笑着说:“咱们转一圈让大家都知道这好消息,然后正好到你家喝酒。”


晚上,常育把字画一幅幅地挂在墙上,他并不懂画,却能自得其乐,对山水画不太喜欢,所以挂在墙上大多是人物画,也有些花鸟鱼虫类。


妈进来了:“这是干什么呢?儿子。”


“玩儿。妈,我挂的这些是我喜欢的,你看这幅多好看。”


秀月将诸幅看过来,又展开没挂的那些画轴看,感慨地说:“日本人到中国来,是什么好拿什么。好多画都是名家作品,这幅是唐朝大画家李嵩的,这是宋代大画家董源画的,都是稀罕得很,非常珍贵!可以想象一下,日本人在中国拿了多少稀世珍宝啊!”


“妈,你知道得真多,很懂画呀!”


“天天跟你姥爷学画,多少知道点。”


“妈,我给你看件宝。”常育打开一布卷,将画轴展开,“看!”


秀月一看是父亲的画,有些激动:“你姥爷的画!天哪,太好了!”这幅画我有印象,这是哪年画的?”她看落款:“己酉仲夏,己酉?啊,我十五岁那年,对,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我说一看就觉得眼熟呢!别人的画我不敢说真假,你姥爷这幅绝对是真迹!那笔法我一看就知道。咳!这日本人是怎么掏获到手的?”


“妈你记性真好!这么多年你还能记得。”


“你姥爷的画是国宝啊!画是按平尺卖,他一幅画能买两处花园豪宅!”


“妈,现在日本人垮了,会太平些,找机会咱去看看我姥爷。”常育知道这话会触到妈的神经。


“好!一晃几年?”


“五年,我十二岁那年去的。”


“对,五年没见了,可能又老得变相了。”她哽咽起来。果然触到妈的忍痛。


“妈,你别这样。我姥爷是福相,越老越显精神。我跟我姥爷长得很像,什么都像,就一样不像,我发现我姥爷爱哭,那年咱去给他送大米,他哭了好几次。”


“他那是心疼你妈呀!因为你爹出劳工,前景难料。”


“对了,妈,过一阵子看看,我想到北边去打听打听那些劳工的下落。”这话又要让妈伤痛。


秀月很激动地看着儿子,深情地抚他额头:“儿子,你真长大了!是妈不好,一直把你当小孩子拴在身边,看来你心里什么事都很有数,妈小看你了,妈不好!”


常育给妈擦眼泪:“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就是我妈妈!”


娘俩抱在一起,母亲很欣慰。


形势变化很快,城里的信息不断传到乡下,成了乡下人议论的话题。苏联出兵东北把日本侵略者赶跑了!现在城里小鼻子不见了有大鼻子,这大鼻子兵挺骚性,见了女的就要搂抱,还说“得啦是吾一妾!得啦是吾一妾!”(俄语“你好”的谐音),得到女的都成了他的小老婆,真是岂有此理!一时间女的都不敢上街。


不过听说他们军官也管这事,真有耍流氓的就地枪毙!反正苏联军队给东北人留下的印象非常糟糕!这事已经过去了。苏联红军把这城市交给中国军队,八路军也行、中央军也行,人家就回国了。


美国也不能落后啊!但离得太远,隔着海呢,他从天上来的。他的飞机飞到日本天上扔炸弹,这炸弹和一般的长炸弹不一样,是圆的,叫原子弹,扔下去就一连串地爆炸,不停地炸,天天炸、天天死人!后来日本那皇上一看不行,投降吧!这才不炸了。


咱这一带是八路军收复的,这些年人家本来就在山里和日本人打游击!鬼子一投降,人家立马接收过来。


你看这飞机,白天黑夜地飞呀!干啥呀?运中央军哪!你看这是双肚飞机,运得多呀!咱东北这块地方总算回到咱自己人手里。


乡下人议论这些事不比城里人少见识,道听途说,添油加醋,有滋有味,越说心越胜,好像第一次感觉天是中国的天!地是中国的地!人是中国人!这太幸福太美好了。乡下人都兴奋起来,春雷惊蛰似的苏醒了,自由的呼吸,自由的行动,每个人都蕴藏着巨大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