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路开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29
|本章字节:13094字
一生的温暖
西部志愿者还没来的时候,一直都是我带这个班。
教室在山洼里。雨天积水,冷天风大。村里没钱,不可能新建学校,只能自己想办法。
为了防寒,教室只留了东面的一扇窗户。他就是窗户下的孩子,名叫张天佑。
他母亲说他自小体弱多病,多灾多难,因此,给他取名天佑,意在祈求上天保佑。他成绩不好,也没有什么朋友,很少说话。有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边,整整一个上午,连位置都不挪一下。
冬天来了,天逐渐冷了。东面的窗户时常呼呼地刮进刺骨的大风。我用废弃的试卷把窗户粘了起来,但没过两天,就被大风吹破了。被撕裂的纸页,摇摇晃晃地挂在窗户上,寒风一吹,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他坐在窗边,经常冷得缩成一团。
最后,我从地里捡来了两个装尿素的口袋。裁开,平铺,用钉子把它牢牢固定在窗户上。
口袋上,有两个特别扎眼的字,尿素。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很多孩子利用这个事情从他身上找乐子,给他取了十几个外号。什么尿素小子,什么猪八戒,多得我都记不住。
他母亲在家里昏倒那天,我恰好坐在办公室里改作业,誊抄花名册。因为第二天,从北京毕业的两个大学生就要过来任课了。我总不能把自己在职期间的作业留给他们来完成吧?
我用板车驮着他母亲,一路小跑。他跟在后面,使劲儿帮我推车。寒风呼呼地在山洼里回荡,我停下身来,把厚实的棉大衣铺在了他母亲身上。
乡里的医生说,没有大碍,不过是有些贫血症状,再加上长期劳作,营养不良,才会导致忽然晕厥。
准备回去的时候,山路已经漆黑不见五指。没有月光,无法前行。
我们只能在乡卫生院的空床上凑合一夜。
第二天清晨,我领着他马不停蹄地往学校赶。这从首都毕业的大学生可能就快到了。前天,村长和校长和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千万要做好准备工作,不能迟到。
他只穿了一件皱巴巴的棕色毛衣。他的小脸被清晨的寒气冻得通红。没吃一点东西,又跑了那么久,实在撑不住。
我把棉大衣脱下来,想给他披上。他扭动着双肩,拒绝了。我又跑上去帮他披上,他再次拒绝。如是再三,终于接受。
我蹲下身来,一面帮他紧上扣子,一面反复不停地说,别急,没事儿,慢点儿走,山路滑,反正都是要迟到的。
他怔怔地看着我,始终没有说话。
工作交接完毕之后,我去了乡里。那件大衣,也就忘在了他那儿。
很多年后,有人出资重修学校,村长又把我叫了回去,说务必参加新校落成的典礼。
我去了,却没有认出他来。后来,是他向我报出自己的名字,我才隐约想起那个名叫张天佑的孩子。原来是他出资重修学校。
典礼之后的宴席上,他举着酒杯跟我说,老师,你还记得当年的那件棉大衣吗?我至今仍然留着。它给了我一生的温暖。
窗边的孩子
每天清晨,我都是全班第一个接触到阳光的男孩,可在内心深处,却漂泊着无边无际的黑夜。我独自坐在教室的后排窗边,任青春无声飞逝。
我多想自己能够像其他男孩一样,在暮色时分寻一个同路的朋友,互挽着在夕阳中嬉笑漫步。这个朋友,我梦想了许久,始终不能得到。起初,我奢求他是帅气的,大方的,是温文尔雅的。那样,便可以牵连上我,引起别人的注意,助我认识更多的朋友。
后来,我的梦想渐然萎缩了。我想,只要是一个男孩就行。哪怕他和我一样沉默寡言,只会传褪色的校服和过气的衣裤;哪怕他和我一样梳着蓬松的蘑菇头,名字永远匿藏在成绩单的暗黑角落里。这一切,我都不再嫌弃。甚至,我暗暗祷告,自己宁愿做一个撒气包,承受他的坏脾气和委屈,只要他愿意和我做朋友就好。
愿望一直没能实现。我真如一朵山野里的蘑菇,尽管身旁长满了碧绿的草,开满了鹅黄的花,还是无人理睬。
那条僻静的小巷,我独自一人走了许多次。我记得小巷里的门牌号,踢过小巷里的每一块石子。但小巷里,却依然没有我的朋友。
瓢泼大雨的天气里,我摔倒过几次,却从来没有碰到过电视剧里面的情景。没有谁从暗处跑过来将我扶起,嘘寒问暖,更不可能有人会主动递给我一把漂亮的油纸伞。撞车我遇到过几次,也照样没谁主动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我送到医院,并因此衍生一段感天动地的友情故事。
正当我对一切的剧情和都绝望的时候,他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光鲜亮丽的他,竟会在一家餐馆里端盘子。那时候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严禁任何同学校外兼职,举报有奖。他在我面前惊慌失措的模样,至今仍在我脑海里冉冉浮动。
当天,他再三恳求我,千万不要把兼职的事向学校汇报。那五十块钱的奖金,他可以私下给我。说实话我有些紧张,但这紧张,绝对不是出自那丰厚的奖金。
第一次有同班同学和我说那么多话。我镇定地告诉他,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老师。再者,我也不会要他的“私了费”。他高兴坏了,死命拽着我的手不放,说要请我吃大餐。
他请我在餐馆外的小吃摊上喝了一碗豆腐脑。而后,令我在原地等他下班。我终于有了这样的等待。那段等待,让我忽然有一些得偿所愿的感动。
下班之后,他领着我去他家里吃饭。路上,他情不自禁地搂起了我的肩膀。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第一次有同班男孩将我紧紧环住。我抑住内心的风波,忐忑不安地将颤抖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时光就这么如水远去。今日,当我站在神圣的讲台上看窗外秋风落叶时,总忍不住回望那些窗边的孩子。因为我了解他们的孤独,知道他们比任何人都需要一双紧握的手掌。
追寻土地
有人说,没有阳光,我们仍然可以在黑暗中摸索,不至于死亡,可如果没有水源的话,那一切的生命就会消失,因为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
其实,我们真正赖以生存的,不仅仅是水源,还有莽莽的山川与土地。
山川孕有飞禽走兽,土地育有粮食蔬菜。我们可以顿顿吃海鲜,却也不能忘了,汪洋的海水的根本,还是那些终年不见天日的土地。
城市的进程,是以牺牲土地为代价。大米从种植基地获取,蔬菜从市郊乡村而来,我们虽然身处四面高楼,车水马龙,可仍旧不愁吃喝,高枕无忧。
我们在超市里见到的,永远都只是一个物体最终的结果。蔬菜是洗过的,大米是洁净的,海鲜是捕捞的,干货是事先加工好的。
我们不用经历任何过程,就能得到最终的结果。因此,很多城市的孩子,根本就不能说他们分不清韭菜和稗子。他们压根就没见过什么是韭菜,什么是稗子。
这和成绩没有半点联系。土地不会影响一个城市的进程,更不可能影响工业生产的效率。土地暂且没有那么庞大的力量。
土地是母亲,而母亲所影响的从来就不是那些虚华的外表。母亲的意义,是给予我们宝贵的生命,并在潜移默化间锻造一种处世的智慧,温善的情怀。
没有见过土地的孩子,何以会明白“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艰难过程?没有见过土地的孩子,何以会明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良言悲辛?没有见过土地的孩子,又何以会明白“赤日炎炎如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的个中泪儿?
因此,讲到艾青诗歌《我爱这土地》时,我并没有像其他老师一样,大肆介绍此文创作的背景欢迎。我只是带着他们,去几十里以外的乡村看看。看什么?看一片片日渐稀薄土地。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只有在茫茫的土地上,后辈们才会明白,艾青这句诗并非出于矫情;只要在汗湿的土地上,后辈们才能寻到炎黄先辈的千年气息,人类的万年履历。
外面的世界
去西部旅行的时候,在一所乡村中学里呆了许久。当裹着军绿棉大衣的校长通过谈话得知我是一位城里的文化工作者时,兴奋地眼冒金光。
他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顿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李老师,你看…你看…能不能给山里的孩子…嗯,就是上几节课……”
第二天,我在寒风嗖嗖的教室里给陌生的孩子们上了第一堂课,外面的世界。
坑坑洼洼的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排字,“欢迎城里作家李老师到此讲课”。教室里坐满了灰头土脸的孩子。木工房的老头来了,校长来了,有的学生家长也来了,一群人,恭恭敬敬地站在教室后面。
没有电视机,没有投影仪,更没有电脑。因此,我的解说变得越来越苍白。为了让孩子们更清楚地了解外面的世界,课至中途,我拉开摇晃的木门,呼哧呼哧地朝我的小屋跑去。
当我抱着相机和dv重新回到教室的时候,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老师,老师,那是什么?”
我把相机和dv都打开了,并告诉他们,如何查看下一张照片,如何播放下一段录像。
“安静!安静!现在我把相机和dv都发下去,大家不要争,不要吵。记住,每人三十秒,看完就赶紧向后传!”
我刚把相机和dv递到前排学生的手里,教室里就炸开了锅。学生们从课桌上跳过来,从过道里跑出来,肩挤着肩,头挨着头,把相机和dv团团围在了中间。
校长知道这两样东西都不是便宜货,因此,紧张得不行。我还没开口,他就扯着嗓门喊开了:“秩序!秩序!拿东西的同学注意了,千万要小心,别给弄坏了!”
我微笑着摆摆手,示意校长不要阻拦他们。我知道,此刻的孩子们听不到半点声音。他们正沉醉在新奇的世界里。那是我一路走来的风景,一路拍下的城市。
对着光亮的屏幕,他们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呼声。那是他们从来都没有看过的世界,有璀璨夺目的聚光灯,有参天林立的高楼,有宽阔舒展的柏油路,也有车水马龙的立交桥。
“让我按一下!让我按一下!”播着录像的dv在孩子们的小手里传来传去。
dv落地的声音,像尖锐的利刃,迫使孩子们瞬间安静。他们看看被摔成两块的dv,一动不动,满脸惊惶地瞅着我。
校长怒了,上前就给失手甩出dv的孩子一巴掌。十五岁的小男孩,在冬日的教室里,簌簌地落起泪来。
我上前捡起dv,故作从容地说:“哎,小事儿,以前经常这样呢!要是有强力胶的话,我马上就可以把它修好。没事儿,没事儿!”
那个被打的孩子,整整一个早上都没说话。
下午,我和校长说了很多很多,其中有一部分是关于教育的。我把那些先进的教育理念告诉他,无非是想让他明白,责打和怒骂这种传统的错误方式,根本改变不了孩子的命运。
第二天,校长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私自赶着马车把我的dv带去了镇里。寒风大雪,迷蒙的山路,像一条条蜿蜒的河流。
第四天,他终于回来了。顶着青灰色的大毡帽,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车上。
“李老师,真是对不起,我把镇上都跑遍了,还是修不好这个东西……”他一面神情沮丧地说着,一面从怀里捧出热乎乎的dv。
山里的土郎中说,校长因为长途跋涉,体力不支,感染了风寒。我领着孩子们去看他的时候,他正满头大汗地躺在床上呻吟。
他伸手摸了摸那天被他打过的那个小男孩:“小虎,恨我不?”
只是一句话,小虎就哭了。
起初,我不明白小虎为什么要哭。后来,有个脸颊泛着高原红的小姑娘告诉我,虎子的爹很早以前就死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每年开春播种,金秋收成,都是校长带着村里的几条汉子前去操持那几亩薄地。他们家的玉米是校长用马车驮到镇上叫卖的,他们家的鸡蛋是校长掏钱买的,他的学费,是校长给垫上一半的……
十五岁的小虎,手心里全是老茧,手背上全是冻疮。他可以顶住严寒酷暑,可以顶住刀刺蛇咬,却无法顶住这深情的一问。
小虎怎么会恨他呢?在小虎心里,他也许就是一位慈祥而又严肃的父亲。
校长躺在床上,见气氛太过沉闷,便打趣地说:“孩子们,要是我哪天不行了,你们可得好好读书啊,再怎么说,也要带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嘛!”
离别那天,校长非得用马车把我送到镇上。很多孩子都哭了。校长站在马车上,挥着鞭子说:“傻娃子们,哭什么?好好读书,等长大了就可以去城里看李老师了嘛!”
“嗯,去城里,到时候带上校长一起去!”小虎站在人群前面说。
“好,带上我,带上我……”校长一面嘀咕,一面回过身来狠狠地把鞭子朝马背上挥去。马儿嘶鸣,马儿狂跑。漫漫的黄沙里,我隐约看到,有两股幽幽的清泉从校长的脸上慢慢淌了下来。
感谢那些看不起我的人
我曾是个无比自卑的男孩。
为了避开一切使我怯懦而又尴尬的场面,我上课从来不举手回答问题,不主动和同班异性说话,甚至,不敢将自己挑灯夜战精研细算出来的难题示于人前。
我清楚记得,初二的烈夏,我因手表故障导致迟到。汗流浃背奔至教室门口,班主任的物理课已经上了大半。沉默寡言的我之前并未给他留过任何好印象。对于一个见面就逃,不懂轻言问好的学生来说,我想,大抵所有老师都是有三分厌恶的吧?
第一声报告,我叫得极其微弱,但翻腾的血脉仍旧让我满脸涨红。他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对我的突然到访视若无睹。我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口片刻,心里像擦藏了一位急躁的鼓手。扑通扑通的敲击,让我亲历了度秒如年的煎熬。
为了能更快摆脱这样的窘状,我硬着头皮又喊了一次报告。从前排女生的惊异目光来看,声音明显比上次大了许多。
他依旧对我不理不睬。于是,我只好耷拉着头,攥紧了双手站在门口。温热的汗珠像清晨叶片上的露水一般,慢慢在额头聚集,由小而大,顺着鼻翼和面颊缓缓坠落。我只能将一切的命运交付给时间。
临近下课时,他终于唤出了我的名字。我以为,我能如往常一般,就此匆匆跑过课桌间的狭窄走道,将所有同情和鄙夷的目光都全然抛在脑后,安坐于自己的凳子上,面色镇定,装作任何事情都不曾发生。岂料,却遭到了生平最为严厉的批责。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你为何迟到?”按理我本该如实告诉他,我的表坏了,可那一秒,我却如何也开不了口。多年后怀想这幅画面,才惊觉自己当时的自卑,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的语调在逐渐升高。终于,在第四遍的呵斥中,我的男儿泪如同决堤的河水泛滥而出。他似乎从未在中学里见过,竟会有男生因为老师的责备而哭得如此伤怀,于是,瞬间用另一种温和的方式,宽容了我的过错。
我刚走进教室,全班男生便一片哗然。是的,我的自卑和怯懦,实在让人可笑。之前的许多男生,别说受到老师的责备,就算是挨了铁尺,遭了体罚,也照样是嬉皮笑脸,处之泰然。如今,我却因为无关痛痒的几句话,哭得泪湿衣衫。怎不令人发笑?怎不令人鄙夷?
后来的处境,又使我陷入了更为阴暗的自卑里。他们不再与我交谈,不再问我问题,就连曾经喜欢捉弄我的那几个坏男孩,也改变了恶作剧的对象,不屑将顽皮的精力耗费在我这类人身上。
他们给我取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外号,“真女子”。后来,一些同学热衷创新,又给我取了不少诸如此义的外号。
这些仅是玩笑的外号,在平淡无奇的岁月中困扰我多年。使我拥有一颗热爱唱歌的心,却不敢展露歌喉;使我怀有一腔的热血,却不敢在神圣的讲台上发出半点声音;使我幻有一个又一个纯真的梦想,却不敢说与旁人听……
我只能将所有的言语和委屈付诸文字。我买了许多粗糙的本子搁置在窗台,每每稍有思绪,便提笔将其书写。
钢笔成了我所有的言语,稿纸是我唯一的倾诉对象。
我默默读书,默默写作,默默与千万不断成长的少年一同迈进大学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