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兰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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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子有核,又有围绕着它的轨道。最简单的原子乃是由只有一个阳子的核,与只有一个阴电子的轨道所组成。这可以比喻作仅由夫妻二人所组成的一个小家庭。比较复杂的原子,则核里包含着若干阳子与中子,外面围绕着带有若干阴电子的轨道。这种情形就跟夫妇之外包括了祖父母、父母、叔父母以及未婚的兄弟姊妹的一个成员众多的大家庭一样。如若只有阳子与中子,则发动力再大,亦无能成为物质单位的一个原子。必须由阴电子在外围做个框框,始能成为原子。男性是成不了家的,此所以女性具有筑巢的本能。然而,也只有中日两个民族自觉到这是大自然的阴阳之理。
随着女性成家,遂有了住宅的建筑、家具、烹调以及与这些相适应的服饰,日常生活的一切道具——陶瓷碗盘、瓶子、木制的桶
子与盒子,和桌椅。方形乃至带篷子的车子、船舱以及具备舵室的船只,其发现亦是源自住宅。
成了家以后,进退起坐之仪遂有了讲究。有了家,开始有宾主之礼,五伦制度于焉成立。总而言之,有了家,也跟着有了祭礼。
此外,有了家以后,就有了织布机。中国汉唐时代,贯通西域的丝路,便是由栉比的人家那些女眷的养蚕和织布所串连而成。中国女性为产业而尽力的伟大成绩——不,该说是因女性而发达的中国产业优秀的体质,是我们今日应该把来作殷鉴的。任何时代,在产业上,女性担任生产这个角色,是不可或缺的。与其说这是女性的从事劳动,倒不如说一国的产业亦有阴阳,有足以跟男性化的产业相配合的蕴含着“女性情意”的产业,始能称之为文明之世的产业。而女性的产业,又必须与家庭结缘才好。
阳无以成形,化为阴之后始能成形。女性是文明之造形的主角,男性在于发想,今人不知这点,在产国主义的社会里,女性大多弃家出外与男性同工作,其无知真是无以复加。
10
宇宙是活的,生命是演绎的,是故《大学》里有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阴阳是先有阳后有阴,所以《古事记》里也说男应先,女应后。生命是纵的、历史的,唯西洋人不知这个,他们总爱拿事物作横的、断面的处理。他们认为种种个体并无纵的关系,只作横的排列,且只有同列的对等关系。他们把这当作民主思想的根据。所谓男女平等正是这个。
佛教的因缘说亦将事物作横断面的处理。只是于佛教,作这种横断面排列的种种物体,其出身并不清楚,因而其存在被认为是可疑的。单凭这点,就要比西洋人强得多。西洋人是连这可疑的地方都还不知晓。
由于凡事都作横断面的处理,因而关乎父子的演绎,西洋人亦是一派茫然,此所以不知孝顺父母及尊老敬长有多重要。如此缺乏见识,煞费苦心所作的素粒子研究,将枉然的归于腐朽。
量子论说光子是波,亦是点,这是理所当然的。光子穿越大自然之“无”的息(亦可称以太)而前进,犹如船只划开海水生波兴浪的前行,这就成了光波。又有动必有静,光子前进一阵,必然静止下来,然后再前进,如此节节前进当中静止下来的地方便是点。
此即是光子之波,亦是点。这乃是纵面的说明法。然而,波尔等物理学家们却偏作横断面的看法,他们将光子之波,同时也是点的这回事说成相辅性原理,实在是莫名其妙。
素粒子是物质,亦是象征。以纵面的说法,素粒子是自“无”
将成“有”而未成,是一种“如”的存在。而物理学者偏要拿它作横断面的看法。汤川秀树毕竟对物质与象征的相辅性论说表示不满,他把素粒子解释作那是因观察者而可以为物质,亦可以为象征的一种东西。他又说“宇宙无本体,唯有宇宙观而已”,这可又是一番歪理。
1既知阴阳,亦可明白非对称性的原理。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中国人杨振宁与李政道发现了非对称性,但他们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杨振宁表示从现在开始要研读《易经》。事实上,《易经》已将这个问题作了一番简单明了的解答,那就是:阳为先,属奇数,所以非对称。
如若从半途看来,阴阳对等并列,看似相对称,但从前进的最先端来看,先行的是阳,随后的是阴,不可能并排相对称。宇宙线
的最初阶段全是阳子,才真个是非对称性。
非对称性的发现,首先予凡事爱作横断面观察的西洋物理界以一记棒喝。
非对称性较诸对称性更具生命的泼剌。石头的结晶图案是精确的左右对称,树木与竹子的连理枝却斜错着相对称,这种情形,已然有些偏离对称性。又雪的结晶是六角,是对称的,梅花五瓣却是奇数而非对称,那是因为花卉比雪更富于生命的泼剌。但这并不是说对称性较普通,非对称性较稀奇,阳为奇数,是非对称性的,阴为偶数,是对称性的,那也并不是说阴属于普通,阳则比较稀罕。
在只懂得从横断面去看万事万物的西洋人来说,非对称的发现确是值得震惊的一桩大事,殊不知中国与日本早就于日常生活中极其自然的运用着非对称性。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来往日本的法国一位着名的音乐评论家,观赏了雅乐之后,对其中采用了不协和音这点惊叹不已。
最常用到非对称性的是书法。画比较对称性,例如画羊,两支角与四条腿大致上各自相对称。而书法的偏旁上下则几乎全是非对称的,如波字,左边的“氵”与右边的“皮”,在重量上完全不对称。然而,将它用书法写来,“氵”就以“无”的空间来补足其重
量感,而与右边的“皮”字相抗衡,成了非对称而又是相对称。
知道了非对称性,则对称性也应该可以明白。若只知对称性,那是并不真的明白这个对称性。中国人与日本人偏好奇数。节日有元旦、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皆是奇数。日本人尤其心仪奇数。中国有所谓八仙,日本则称七福神。然而,全世界再没有比中国人更擅于运用相对性的民族。中国的住宅建筑大多左右对称,到底表现了泱泱大国的稳实。而纵然两厢对称,但左右有阴阳,稳实中仍有栩栩如生的起飞感。这便是知非对称性而后懂得善用对称性的实例。
然而,今时的产国主义社会是谈也别谈创造性的非对称性,只晓得一味的扩大生产,不惜破坏家庭制度,消灭赖以生存的时空,甚至连起码可以获得生活均衡的对称性也崩毁了。这么一来,便专以对称性作基盘的民主主义亦被糟蹋了。
阳如植物芽,只有一个,乃非对称性的,芽发动伸长而成双叶,亦即一生二。双叶确是相对称的,但这两片叶子又发动伸长以后,枝与枝、叶与叶纵然左右对称,却也多少有点参差,呈现非对称的地方来。这叫做二生三、偶数生奇数。无论中国和日本,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的关系是对称的,而竹枝的参差,乃
是对称中蕴含着非对称。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是相对称,而又尊卑、长幼、先后的呈着不对称。这合乎大自然的法则,而与权力所带来的不平等全然无关。
民主主义之所以成不了思想,不仅由于对非对称性无知,甚且把对称性也僵硬化了的缘故。再没有什么比民主化更缺乏创造性的了。民主的方法是全然不适于诗、数学、物理学等等需要知性的工作。然而,在理论上如若想从根祓除民主主义或者民主方法的话,就得从根底上去弄清楚由大自然的阴阳而来的非对称性与对称性的原理才能解决。
12
现在再从第一法则补充几点。
如能领悟大自然五基本法则之第一法则——大自然有意志与息,意志同时也是息——则以下若干点皆可明白。
一、佛教所谓的“空乃非空”即是意味着大自然具有“无”的意志与息。
二、佛法有言“既非一,亦非二”,乃是来自“无的意志与息可以说是一个,也可以说是两个”,因而得以确切的明白了“真
如”二字。
三、量子论所言“光即是波,亦是点”的道理也随之可以明白,同时亦可见将这道理解释作相辅性原理的波尔等人之无知。
四、素粒子是点,同时又是云状的叆叇,是物质,亦是象征,亦可说两者皆不是,这些皆可从此而明白。
五、由于无的意志与息可以说是一,也是二,亦可说两者都不是,因而科学方法上的○x方式真个是太粗浅太简陋。而根据辩证法来决定是非的方法,亦是一种无知的作为。
六、是故,宇宙的一元论与二元论,必然是粗浅而简陋。
七、因此,诗乃是在是非之中,同时又是超越是非之上,织田信长与西乡隆盛等的所作所为,也就很难断定是非了。
八、“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如一只鸡蛋”亦是从这第一个法则所得的启示,息是蛋白与蛋黄,意志是其精。
九、古代巴比仑人以及我们祖先所言的众神与灵种种,亦得以解释作“神是大自然的无的意志,灵是灵气,也就是无之息。”
十、由此可以确切的明白,以物质为主的产国主义社会是无明的。
文明是人类悟得了一个“无”字才开始的,如不知大自然的意
志与息,就无从知道无。而感知了阴阳,循其各方面的变化,明白了万物应有的造形之后,诸般学问就可以统一到一个体系里。像这样将天地之间的诸般道理予以学问化,亦即使其成为放诸四海皆准的万法之法,成为学问中的学问的,便是《易经》。至于西方,如希腊等,在奴隶社会与征服的污染之下,忘却了学问的依据所在,不知学问的统一体制与各自的分际,徒然在那里一味的嚷着数学最宝贵、科学最真实,在从事以西式思想为依据的学问的学者当中,也有几个人走到了所从事的学问的尽头,只瞥一眼外面的大自然便大受冲击,对多年来自己所事的学问的界限发生动摇,止不住怀疑了起来。希腊的毕达格拉斯与今世纪的爱因斯坦如此,日本的冈洁与汤川秀树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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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达格拉斯毕竟是将一切赌注于自己所从事的这门学问的一个人,他在无理数上发现了数学所无法达到的界限而深受打击。最近在电视台的教育节目中露脸的一名讲师,有次曾以极其轻率的口吻说什么无理数的问题如今已经解决,听到这个,我不禁哑然。若能对应无理数的话,那可真是一桩绝对精密的大工程,可是数学做得到吗?数
年前在一次旅行中,我曾经向同行的世界的数学家冈洁作一番确定性的求教:“我以为数学并不是绝对精密的,事实如何?”冈氏答以:
“不错,数学并不是绝对精密的。”后来又略略的看过美国某数学家在他的着书里虽指摘出几何学原理上的若干错误,但他并不知几何与数学这一类的学问并非绝对精确的。比起毕达格拉斯在关乎数学本质方面的感觉上那种鲜明,西洋后来的数学家简直是全然无感。
再就是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晚年钻研将重力场与电磁场统一起来的统一场,考虑到空间必然有非对称的两层共变转,从而发表了可以说明宇宙一切现象的四个方程式。然而,单凭统一场理论是无法对应有生命的东西的。
又有一次,也是在电视上的教育节目里看到一个受精卵运动分裂,变成无数细胞的集合体,随着运动一路生长下去。其运动起初是一开一翕,慢慢的变成一团漩涡。这时当然尚未有呼吸器官,正可以感觉出那正是息在呼吸。同时亦可明白那运动除了是息的呼吸以外无他。然而,既然尚未有脑与神经,那末,其呼吸与运动是从何而来?答案是那是源自大自然的无的意志使然。又,从一个同样的细胞,随着增殖,而各自成长为脏细胞、骨细胞、皮肤细胞、毛发细胞、神经细胞、脑细胞等等,这亦皆是无的意志使然。而这个
阶段的运动,并非出于重力与电磁场的统一场法则,而是在意志的所策之下作了这样的运动,随后才产生了重力与电磁场。
完成了生长的身体,遂变得不太容易感知其是在这种无的意志与息的发动之下成长来的,尤其是无机物,更是被视作全然决定于重力与电磁场的统一场法则。其实,无机物亦是源自大自然的无的意志与息,而重力与电磁场则只是其表现出来的结果,不是原因。
统一场理论只不过是积木式学问的再下一层功夫而已。爱因斯坦的伟大毋宁说在于他来到了他物理学的尽头。他跳出相对论的框框,为了主张“有绝对因果”而与波尔等人发生论战,虽然视野不明,总也几几乎触及了大自然有意志的这回事了。此外,尽管他不明白非对称的所以然,但他也总算觉察到了非对称。
纵然如此,毕达格拉斯和爱因斯坦都没能分别做到放弃数学与物理学。放弃数学的第一个人是冈洁。他断言数并非绝对精密,又说数学的内容是很浅的。关于自然数的一,我曾向他请求一个确定道:“用巴特兰·罗素的集合来解释这个自然数,是否错误?”
冈氏当即明白的回答我:“以我长年的研究经验看来,你说的没有错。”其实,自然数的“一”以及几何学上的点之类的问题,原与无理数的问题有关,但古希腊的数学家并不想去明白自然数的
“一”以及几何学的点的意义。唯有冈洁一个人摆脱了数学。
数学因发现了无理数而暴露了本身的界限。毕达格拉斯尽管恼恨不甘,却不肯予数学以一个正确的再评价。与这情形相似的是物理学因着素粒子的发现,而无可奈何的面临了究极的自然,随之暴露了物理学的界限。为此,汤川秀树试着从根底上去重估物理学的价值。他反省道:“也许物理学根本就不是学问的主干。”然后断言说:“物理学原理发现方面的工作,该已接近尾声。”汤川秀树在今世纪前半期,于物理学和天文学上曾有过大发现,到了后半期,则一再呼吁吾人极需要足以解说所发现的这些现象之所以然的一种新哲学。然而,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是个物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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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若懂得用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来统一诸般学问,则无论数学或物理学都可以在其各自的岗位上,乐于为文明之世尽力。
若不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你就是再不甘、再反省,抑或纵有过天才性的闪现,亦是枉然。毕达格拉斯虽留意到数有男女两性之别,却不懂得阴阳。爱因斯坦对大自然的无的息毫无所知,只晓得轻率的发表其宇宙膨胀说。相对的,英国的天文学家里亦有人高
谈“定常宇宙论”,其实,两者都不知大自然的无之息,焉能明白宇宙为何物?
大自然的无之息是无限的,相对的,以之作背景的银河系群却是有限的,那末,宇宙究竟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答案是可以说两者都不是,也可以说两者都是。爱因斯坦去世二十余载之后的今日,天文学上,借着装设在美国威尔逊山上的超大望远镜,已经可以看到八亿光年到一百亿光年那边的天体了。但是不知大自然的无之息,焉能测知宇宙到底有多大。固然用大望远镜看过去,极远极远的天边的星群,的确正以惊人的速度,向更远的地方飞去,但是这种现象就可以拿当宇宙正在膨胀的证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