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兰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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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古文明国中,只有中国有明明德的学问,以之说明祭政一体所以然的理由,而且随着朝代的变易而赋与祭政一体的形式以创造的新意,才祭政一体的制度自黄帝以来一直承传到清朝,可惜民国人无知,把来废了。
祭篇
自古是祭政之世悠长
古代巴比仑埃及都是祭政一体,所以历世久长。罗马帝国尚历世千年以上,亦是靠的这个。后世西洋祭政分离,就国运短浅。今唯物质的产国主义到得连神亦没有,美国的衰歇,已是西洋历史的终了的日子在到来了。
他们那边是其学问不备,所以祭政一体的制度到得后来歪曲了,终于朽坏。
世界的古文明国中,只有中国有明明德的学问,以之说明祭政一体所以然的理由,而且随着朝代的变易而赋与祭政一体的形式以创造的新意,才祭政一体的制度自黄帝以来一直承传到清朝,可惜民国人无知,把来废了。
祭祀是文明的造形的基本
文明的造形一是依于物之形的,如居宅衣服器具。而又一则是依于物之象的,如神之名,与祭祀之仪。后者更是基本的。
我们说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那是抽象的说法,要说卦爻,才是有象的,诸卦爻加以一个总的名称即是神。神在于一一卦象与一一爻之动,从神的名,就可以感得万物的一体相通。人见一枝花,可以当下如面对了神,这花只是神的新姿,是神的光耀,变化戏乐,这一枝花就是三千世界。而你若是婴孩,则你自己亦是神,与这一枝花是知己了。
神还可以造像。神原是大自然之名,造的像却是如同人的相貌性情,亦就是神把大自然与人拉拢在一起了。
物形的名贱,物象的名贵,所以神名最贵。人创造了神之名,就天地万物都感觉贵气了。人与造化小儿戏,就天上人间都是喜气的了。
而祭祀则是我们与造化小儿摆家家酒,神是大自然的小儿,我们则是人的婴孩。小孩摆家家酒是为学大人的事,我们祭祀亦与其说是为了敬神,不如说是我们在与神一淘做开创人世的事。如日本
伊势神宫的新尝祭,祭仪有神宫禾田的种植与收割,与神职者的取海鲜于星光下石上宰割,皆是纪念太古时祖先开创文明之事,而今日亦人与神来共同做。所以说是像摆家家酒。也不是特为敬神,婴孩做这些时的纯情与专心就是敬。而婴孩做这些又都自然有着一个“兴”字,则是思。
《礼记》里教我们对人对事对天地万物都要“毋不敬,俨若思”,我们要来学习,必须有个形式,否则成了只是观念论的抽象的道德训话。这里最高的形式就是祭祀。祭祀的乐与礼通于治天下。
寅畏天命
没有小孩摆家家酒之心,就祭祀没有喜乐。人无喜乐,如何能参与得天地造化。但是也还要有成人的见识,《庄子》一开首讲《逍遥游》,可以玩耍到了天外,下去却还有一篇《在宥》,要范围成得天下。神爱游戏,神又教人有物有则。所以祭祀是歌舞的,而又是寅畏的。
我不喜宋儒的只教人要循规蹈矩,更反抗现代社会的凡事都讲
合理主义,因此对于偶然与非对称性的发见非常欣喜。果然历史上打天下的人都是跌宕不拘格式的。但是后来我才知道不可因此就来稍微轻视必然性与对称性。生机为非对称性的,而成物则必是对称性的,所以也是中国东西的造形最讲成双配对。人世必有理路整然的秩序。我读了《易经》的“先天而天弗违”一句最是高兴,后来才知又一句“后天而奉天时”决不可轻视。这两句合起来有一个天地成毁,叫人可畏。
韩信与彭越英布皆被杀,一般只觉是汉高祖不好,其实也是天意。反秦灭项之后天意是要建立新的秩序,而韩信等是违了天意。
天意要反,而你只知秩序,一旦天下兵起,所以会是多少好人也与坏人一般的被杀。天意要秩序了,而你只知反,所以都被扫去。所以《中庸》教人知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如现在惟物质的社会,人们哪儿还有这三畏,然而《老子》曰:民不知威,大威至矣。眼看核兵器的世界大战就要到来,除灭人类。天道就是大自然的理。平时我们就要感知,这就是先王以祭祀为教化。
《书经》里商汤伐桀,与周武王伐纣,与周公召公的营造东京洛邑,皆每每讲到天命的可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们对于天命不但要有见识,还要感情与智慧为一,祭祀就是为培养我们
平时对天命的感与知。
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若能全部体得之,以行于制度与制器,则可以王天下。大自然的五基本自理若全违之则灭不旋踵,又若只得其一二,则亦可以强,恶人之强,即是此故。而不全者终亦不能久昌。
音在弦外
今年(庚申)四月陪仙枝天文天心连日到多摩川堤上,到靖国神社,到新宿御苑看樱花,只觉一片春光明迷,我要写的论文完全茫无头绪,连不能去想它。仙枝等归去后,此间长长的暑天,更是岁月荒荒,只与仙枫游了筑波山,一路上两人像冤家。人家说冤是亲,这样无情的脸色这还是亲么?我都不知了。而随后两人又好了,这果然亲的只是亲么?忽然想到我与世人即皆是像此,乃至对天地日月与眼前的一草一木亦皆是像这样的是冤家是亲人难言。如此早又半年已过,我过的日子全与要写的论文无关。还要写论文已渐渐失了自信,只剩心底尚有一念未泯。
前一晌平剧来东京日比谷公会堂演出两天,有徐露。我请和
世、柴山、丰田、白井与仙枫去看,仙枫因学校下来迟,戏已开演过了四十分钟,我一人立在外面进门处石阶上才等着了她。薄暮细雨阴霏,我道:“远远只望见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是我的姑娘儿。”她走并身边来,一面欢喜道:“是我的姑娘儿。”进戏院坐在我右首,我塞给她三片核桃枣泥糕,她当即都吃了。看徐露演《贵妃醉酒》,她讲起照片上看的仙枝与天文扮宫女撑扇,与现在舞台上的拿来比比,笑了。和世、柴山等坐在我左首,我两边当译述。看完戏,一同去吃了消夜。路上我说仙枫脸色好旺相,难得看见今天这样神采焕发。她道:“一面是戏好,又则方才肚里饿,吃了枣泥糕即刻身子暖和。我下得学校来原疲倦,及见先生一人在门口微雨灯光下等我,我一欢喜,就精神起来了。”原来还是亲。
原来是亲的呢。一亲万亲,我对这现在的世人的事又如何可以不负起责任。我要写的《民国史》与《中国女人》,现在心理条件未准备得好,不妨且放后,先来为“三三”的年轻人们多说明说明中国要建立的礼乐新制度,使你们先彻底明白,然后有向他人说明的能力。我遂动手写稿,但是开头写了十一页,自己看看觉得不好,另写了四页也不好,都毁弃了。但是再写写却忽然出来了新意,就是今在连续写下去的给仙枝天文天心的这长信。
原来我这一晌的荒唐岁月就是为要找一个“亲”字。今说祭祀,祭祀就是为与天地万物亲。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易经》单是身外的知识,如赵括徒读父书,不能有益,又如我从棋书晓得了棋理,及至对局,还是不相干。大自然与易理,是要有造形才亲,这造形亦不能是太实的。这最好的造形是祭祀。
亲是在于物之象,若单是物之形则不亲,故譬如书画,是书在画之上,因为书法比画更是写的物之象,画则未免若干拘于物之形。而临书又是临碑帖比临墨迹更好,因为碑帖拓的是阴文,比墨迹为虚。祭祀就是虚得好。祭祀的俎豆行仪都是人世之事,却与实际的人事若即若离,也不是缩图,也不是摹拟,而是音在弦外。譬如恋爱,便也是音在弦外的才亲。
若直接就政治经济而学,直接从人事而学,如何?曰:不然。
子路说先从政亦是可以学为政的,孔子斥之。因为直接从实际的事来学,一则会受造形太实的限制,二则会受有所为而为的目的的限制。所以《论语》孔子讲学,以学祭祀的俎豆与佾舞为先。
以知贵贱吉凶
名有物象之名,物形之名,如乾坤是象之名,天地是形之名,阴阳是象之名,雌雄是形之名,象之名贵,形之名贱,但是贵贱都要,不可以只要物象之名而不要物形之名。惟西洋无乾坤阴阳等物象之名,故西洋的东西有夸耀而没有贵气。而中国旧时,则如说一句姑娘,就觉有女儿家的娇贵。
西洋只剩一个光杆的神名是贵的,其他只有物形之名。而中国文明的祭祀,则连溪涧沼沚的荇菜,与奉献的行仪亦都是贵气的。
名有贵贱,人事与器物的造形亦然,不为功利的贵,为功利的贱。譬如新石器时代轮的发明,先原不曾去想轮的用处。又如数学上的大发见者,都是不曾去想到功利的。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发见,也是不为什么,这无所为而为的才是贵,而为功利的如应用科学的技术上的发明则是贱。当然也是贵贱都要,只不可以是贱居贵位,功利成了主。又譬如人世是贵,社会是贱,当然人世也有社会的物质面,但不可以只有社会而无人世。这里因亦可以晓得中国文章的贵气了。
“三三”的青年们喜爱一句好语:没有名目的大志。而功利则
是其自然生发成的事物条理。如此来看唯物论者的把人之所为与史上的凡百发明,皆说是为了需要与功利的目的,真是人智短了。中国的祭祀就不为什么,而只是对神。
譬如写文章,不为对谁,而只是对神的。政治与人的日常生活与凡百制器亦皆可以像这样的是对神的,亦即是与大自然亲。而祭祀则是自觉的在神前。祭祀的仪式通于政治与凡百文明的造形,而不被限制,可譬书法的不受图形的限制。祭祀原有仪式,而亦是普遍在于人世的生活与凡百事物作法的全面。至治之世是花有花神,男人女人皆有贵气。
祭祀定中国无为政治之质
凡业修勤之至,皆可通于神明,而必要祭祀者,乃因祭祀非于诸业之外更有祭祀的一业。尚未有事务,单于今朝的好天气而对大自然感激,想要啸歌,想要与之说话,想要拍拍手,看看可会是叫天天应,这就是祭祀的本质了。祭祀非一业可以通于众业,而亦不是代表众业。而日本今神社亦称财团法人,职业栏填写神职,此是被西洋化的现代社会所污染了。
祭祀与政治似无关系,而《周礼》的《王制》祭祀却正是政治。不说祭祀与文章或何事业一体,而惟说与政治一体,乃因中国政治亦同于祭祀的并非一事业或社会诸事业的总事务所。中国的祭祀是无所为而为,中国的政治亦是无为而治。
中国五千年来直至清朝,一直是祭政一体,而没有西洋史上那种特出的名词,如云神权政治,祭司与战士与商人的政治、教廷政治等,也没有说政治与宗教分离开。因为中国的祭祀非宗教,与政治都是无为,若不读《周礼》,还不觉呢,皇帝在郊祀天坛与社稷坛,天官在颁历本,一般人哪儿去想到这是祭政一致,大家都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过的日子都是在大自然的亲情与条理里。
中国的政治不讲政权,便是因于中国的祭祀的性质。中国祭祀的性质是远承新石器时代以来,那边是古代巴比仑与埃及的祭祀还有与我们相同的。史上几千年的神代悠远,而都在于现前的礼乐政治的条理里,只要想想就会知道可喜幸。
祭祀不讲灵异
祭祀没有修验通神的专门家,日本有从印度传来的修验道,能
持咒杀人,中国却是巫觋被禁止。中国也没有像印度的修成肉身成道,具诸神通。印度的是其祭祀停滞了,不能像《周礼·王制》的展开,故收敛而为个人的坐禅与瑜伽等修行。中国的祭祀则只是以平常心,不贵灵异。中国文明要的是凡人皆有仙意。
中国亦没有旧约里那样的先知,与荷马史诗里特洛伊城将陷落的女巫预言。《史记·周本纪》有记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言周将亡,说的皆是依于理知,不说是因于神示。中国是没有宗教的先知,才有孟子与国父说的先知先觉之士。中国历代兴亡之际,没有祭司的预言,倒是万民皆感知了天意。凡此皆好在中国的祭祀只是行于平常心。
所以中国之士亦不是专业者,四民士农工商,但士不是一业。
樊迟问为圃,孔子贱之。然则士何事?孟子曰:士尚志。尚志不是职业。中国祭政一体的政治是无为而治,故万民都这样活泼。而为政者是士,士非职业,才相合于这无为政治。
今日我才知中国的原来是祭政一体
我在旧制中学时从世界史的课本就读到西洋的教皇政治云云,
却都不把来联想到中国。及来日本,初听到日本友人说祭政一致,我还是听不惯。其后是读了今世纪初发掘的古代美索波达米亚的文明史料,又再看看日本《古事记》与伊势神宫,才忽然明白起来了。原来中国向来的一直是祭政一体,与西洋的教廷政治是很不像,与古代美索波达米亚的倒是同源的。日本的亦然。但中国的是把来学问理论化了,所以使人不觉其是祭政一体。
中国是伏羲画八卦开始了学问理论化,至孔子的《易·系辞》
与礼乐的说明而大成。如此把文明来理知化了,祭政一体乃相忘于礼乐之治。不落宗教。亦把神话止于清纯,没有像荷马的史诗。
想起来,伏羲的作八卦真是伟大。卦象是说物之形背后还有物之象。物有象有息,而爻则是物体运动背后的息之动。动物只知物形,被其局限。新石器时代的人是感得了物之象,人乃不受物形的局限,如此才能发明了数、天文、音乐、轮等。数、天文、音乐、轮等,又都是动的,是体得了大自然的息之动。动物亦感知物之息,但因不知象,开不出创造来。创造是息动而成象,而阴阳则是息之动而成象之始。
中国文明与西洋的分别即是在此。西洋人知物质的形体而不知尚有物之象,英语absrac汉译抽象,其实西洋根本没有一个
“象”字,只当译抽形。他们是知物质的运动而不知有大自然之息。中国有《易经》讲物之象与息之爻,而西洋则自欧基里德的原论到牛顿的力学,普兰克的量子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皆不知物有象有息。他们不知自然界万物的成象在成形之先,爻动在力动之先,形与力皆只是迹。当初新石器文明发明数学与物理学,原是从息与象而求其迹,而后来的西洋人学得了数学与物理学只知以迹求迹,至于今日,他们所做的遂与文明完全绝缘了。
所以中国成得礼乐的人世,而西洋则只造作得物质的社会。中国的祭祀遍在于万物的与行事的喜爱,而西洋则凋离为宗教的圣工与社会的俗务。
印度人是枉为晓得说空与色,而不知物有象有爻,所以亦不能建设礼乐的人世。我们远比印度人可以把空与色说得清楚,物之象即是空,物形即是色。又,印度人若知得爻动可以是喜乐的,亦不会说要寂灭为乐了。又,印度人若晓得象,便亦不须出家。若识得象,即不被物之形所局限,比印度人说的解脱好多了。
即天即神
物质与精神是两回事,而物之象与精神则可以是一。神在于象与爻,而万物有形有象,有力有息。若知形生于象,则知物之形亦是可荣耀的。若知力是爻动之表现,则知宇宙物质的运动亦皆是灵异的。然则神亦是即在于物。所以中国说天即是说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