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兰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本章字节:12136字
我参拜伊势神宫,神官古冠履,执笏引至内庭神扉前肃立行仪,庭中全铺卵石如太古海滩,新鲜的太阳光与云气下照得石子五色交晖,我低头看看石子,只觉人间无此珍宝,我若是得有一块
呵!想要拾一块,但是怕不敬。后来一直心里记着。是大前年的又前一年吧,我写成了《中国礼乐》的稿子之后,身心疲惫到极点,伊势神宫的神职中年青者办有清渚会,请我去演讲,我在台上,可比是尽了回光返照的最后之力,翌晨从即在近旁的旅馆偕森、冈野、小山步行到神社境内,只有几百步路,我竟衰弱到要不能支持,嘴里不说,一面走一面注意着要魂魄守身。大家参拜过天照大神祠之后,我一人到风日祠,对之行一礼,偷拾了一块小石头。这里神庭里的卵石,是神宫的氏子(犹佛寺之檀越)千百人成队由神官引导到五十铃川上游捡来奉纳的,与建立神社时在五十铃川曳木相似的盛大仪式,我因为虚弱,心中怕神谴,一面又想神不会罚我的。我偷来石头供在书桌上。我惟对仙枫有一天说了,仙枫听了只批评不得。我暗祝石头使我又写得好文章,将来再礼谢,送石头还到风日祠神前原处,而或者是传给“三三”。自从有了石头,果然又写了《天与人之际》,讲日本神道之与大自然。接下去又写了《世界劫毁与中国人》,而今朝我是在写这篇祭政疏,书桌靠窗,窗外竹院阳光,我写写停笔看一看石头。
西方也曾有普洛美修斯偷天上的火,但是到了希腊人就已不能了解了,神话里完全否定了他。旧约有亚当夏娃偷食了禁果,故
事也处理得无趣。我好在是生于中国文明,没有被神罚。中国人是说天上有贼星,东方朔偷瑶池蟠桃也不罚。外国没有说天上有贼星的。中国人说天上还有杀星,外国则只有战神,杀星比战神更是大自然的气运,而中国人是与造化小儿一般顽皮,才可来面对得世界劫毁。
我去涛涛会教书法,仙枫同行,巷里路旁佛院的墙头有小树开细白花,我要采一朵,仙枫像教诫儿童似的说不可。仙枫我叫她寿ちゃん,我道:“与寿ちゃん一淘,我就会想要做坏事呀。”仙枫听了,只觉是今天的天气好得难以批评。来日大难,外面天下世界是伊朗对伊拉克在战争,天数的凶兆已见,而如此眼前人,两个都是没有怯意。
政篇
文章天授,凡最好的事物都是天授的,天下最高贵者朝廷政治,如何可以不是天授的。宪法就是要天授的,《书经》说“天锡洪范”。
正名词
我才说朝廷,就想到今人听不惯,但我还要说天子呢。
思考的造形是名词,而亦循于名词以思考。中国的东西自有从其文明生出来的名词。如无与有、阴阳、卦象、人世、朝廷、天子等。民国文化人一举而废之,而采用外来的名词,如社会、民主、唯物、阶级斗争等不是中国自己生出来的名词,而他们循之以思考。今这点若不觉省,我们不能有自己的思考。
外来的那些名词与中国自有的名词,哪个是好,哪个是不好,不能凭别的标准,只可用大自然之理来做标准。近世纪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发现,证明西洋的不合,果然中国的才是相合。
我喜欢“朝廷”的字眼比今说“政府”好。中国原来是说“朝廷”。亦另有说“府”,如诸葛亮上表中说的“宫中府中”。朝廷是位,政府是职,而今人不如此,把政府当作只是职务。
物理学上今研究宇宙的究极,爱因斯坦提出宇宙统一场的理论,人世的朝廷就像这样是天下文明的统一场,但说场不如说位。
爱因斯坦的场的理论是物理学的极峰,比海森堡的“宇宙的最终方程式”好。场亦可说是空间。物理学上的空间的问题与时间的问题一同,原已有相对论加以解决,以为时空为运动所成,然则场是结果。但如磁场,可不能说只是磁气的活动所成,而宁是场乃磁气活动之所从出。银河亦有其中心的场,续续吹出物能,才可以继续燃烧得这样久。
原来究极的自然是未有场的,可是续续生出素粒子来,又可说究极的自然也还是有场的,是“无”的场。从究极的自然出来物质的自然界(究极的自然是无,没有界,到物质才有界,而大自然则是究极的自然与物质的自然界的总称),才有物质的场。而自然界
的物质里亦还是含有究极的自然的无的妙意的,所以物质的场亦可有生生之机,这就不是相对论的空间所可都对应了。
相对论的物质的存在都因于坐标,宇宙是全银河系万物互为坐标的统一场,然而宇宙以外无物,此宇宙场又是以何为坐标?再则,素粒子从究极的自然的无一物处忽然飞出来,素粒子出来的顷刻它又是以何为坐标?原来物是于相对的存在之外尚有它的自在的。场亦然,不只是相对空间,尚有绝对空间。冈洁集中有云,一日他去看秋月康夫(着名的大代数学者),秋月正一人在室内,榻榻米上铺满了数式,见冈来了对冈道:“冈!绝对空间还是有的呢。”而以物理学的方法则不能对应绝对空间,爱因斯坦的场的理论是不成功。汤川秀树晚年提出素粒子的箱空间的研究题目,想要在相对空间以上追究空间的存在,但也是不成功。
但这绝对空间,在中国的书画里就被创造了出来。而以数学方法则只求证得其迹,不能创造。中国画里的空间是无限空间,人物各得其所,空间与人物皆是自在的。书法更只是意思在于空间与位置。这道理原来出在《易经》的卦爻,卦是象,爻是位。自然界的山水木石皆自然布置得绝好,这就是各得其位,而背后皆有着个无限的空间。《易经》说乾坤定位,日月星辰丽于天,江河丽于地。
人世悠悠,是因有着无限的空间。社会的则只是有限的相对空间。在于社会,政府亦只是总事务所。要人世才有朝廷。朝廷在位,就世上都有秩序了。
政治何为?为秩序。自然界凡物的运动,人类的生活营为,皆依于秩序以行,所以说治世乱世,就是有秩序没有秩序。民国的文化人每说西洋国家的秩序好,中国不及,却不知我们的与他们的是两样。西洋的秩序只是依于物理学上的相对空间与场的,而我们自有依于自然界的无限空间与位的秩序。西洋的秩序是限制,是限制所以要用到权力,而中国文明的秩序则是舒发自在,所以朝廷但是在位,无为而治。若说西洋的秩序能富国强兵,但中国文明的秩序更可以王天下,中国的是哪一件小东西都可以是大。西洋的惟知建立在相对的有限时间与场地上的现代世界与其社会,今已是逼窄得只等天要来把它扫荡了。
政治的空间与时间
先我说朝廷,已顾念到文化人听了会如何,又说政治的大问题是空间,在听者的耳朵里更是初次。因为大家都听惯了政治的大问
题是权力,无论何种宪法都是规定政权所属的。但讲权力乃是低劣的东西。
自然界的秩序有着诸力关系,但其背后是有着大自然的意志使之如此的,那秩序条理并非诸力关系所组成,而是生成的,诸力关系倒是因于这条理。而西洋社会的则是宪法的秩序与科学的秩序,皆是组成的。秩序在西洋人的宇宙观里是没有生命的,他们不知有生成的秩序条理。他们都不知可有中国文明的人世的秩序条理与空间与时间。
物理学界今已知不满足于只是相对论的空间,而在研究统一场与所谓箱空间,而对于时间的问题他们却又要安于相对论的时间,即时间因于此物的运动与他物的坐标,除此更无所谓时间这样东西。
其实时间是依于大自然的意志,而空间则是依于息。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是无穷无际,尚未有物质时,就已有着无限的时间与空间的了。到了物质的宇宙,有了相对时空了,但亦仍可有着绝对时空的。美人的一把舞扇可以有无限江山,古今悠悠无穷之思,这就是因为有绝对空间与绝对时间。
《易·系辞》“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生
是时间的,位是空间的。生之演绎成行有顺序先后,而途中的止点则是位,此顺序的先后与位置的上下左右合起来才是秩序。人世的秩序亦用得着相对论,如兄先弟后,但对于父,则兄亦居后了。如在家是居于子弟的卑位,他在学校里教书却是居于为人师的尊位。虽然如此,但本先末后的原则,与尊者在上卑者在下的原则,还是绝对的。
中国文明史上,人创造此秩序而行之,是始于祭祀,而观于朝廷,以教化万民。祭祀是使人自觉此人世的秩序乃是对应于大自然的。祭是对大自然的感以格物,而政则是致知。
今时文化人只知宗教是与自然科学不合的,不知中国的祭祀非宗教。他们亦不知什么是科学,什么是自然。中国祭岁序节气,皆是祭的大自然。而反观西洋式的现代社会与国家的营为就是坏在与大自然疏离,科学被恶用于违反大自然,只这就也该来反省了。
中国的政治是致知,所以宰相叫做知平章事,还有知制诰、知府、知县等,皆以一个“知”字名官。知平章事犹今云行政院长。
而我们还要有知祭院。但《周礼》“惟王建国”先是要有王。
惟王建国
设知祭院,便要讲国必有君。今日还来说什么人君,文化人听了只觉连嗤之以鼻亦不屑。但外国今尚有君,如日本天皇,英国女皇,此外还有好几国的国王,我们的文化人对此倒亦很随俗。我觉国王还带有些神意,比大总统的只是事务性的好。而中国古来是称天子,最好了。
其实君主专制君主立宪这些都是洋语,中国没有这些话。中国史上自周以来没有暴君。秦始皇称为暴君,但西洋的专制与法治不相容,而秦始皇的专制倒是秦朝的法治所产生的。秦朝的法治倒了之后,如汉与唐等就没有是皇帝专制的了。中国如汉、唐的《职官志》,权限早像现代的政府机关的分明,但是不叫权限而叫职位,皇帝不可能专制。所以朝代乱时也昏君是有,暴君却无。天下大乱是世运历久则疲惫,官民皆荒,士亦昏庸,不止君是昏君,而是时代的总堕落。于是民间起兵出来新朝,而新朝的亦仍是皇帝。我们不能因为士大夫曾昏庸而废士大夫,不能因为民曾荒淫而废民,人君依于世运亦会出昏君,却不能因此废人君。中国史上每当朝代要没,会有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现象,但不能因此废
止君臣父子。
宪法与议会制是西洋的,中国则自有《洪范》与《王制》,二千年来虽名称有变,原则上一直是继承《洪范》与《周礼·王制》的。《洪范》的开头是“初一曰五行”,即是建国先要对应得大自然。“次二曰敬用五事”,是要以人弘政,因为一切文明归于人身之美。佛经云如来,中国的是君王。
《书经·洪范》里说到君王,有几句今人读了容易发生误解,这里我先来说明。《洪范》里称君王为辟,有曰:“惟辟作威,惟辟作福,惟辟玉食,臣无有作威作福玉食。”但这几句其实是说的当然之事。作威莫大于征伐与刑戮,皆是要以元首之名行之,不得以臣下之名行之。玉食是天子的食器用玉,诸侯鼎食则惟铜器,譬如皇宫亦不是臣下居。这也不是权,是位份,哪有什么专制。
于是得再来说明《洪范》所云“敬用五事”,讲人的貌、言、视、听、思都要好。因为天下的事物因人而美,不是人的美就在于事物。
譬如日本的和服,其裁制的格式是从日本人的心思所发,不是依照数学与物理学与美学就可以成得的。还要裁制的人有风光,日本女人弹筝时的姿势就是美极了的,日本人家妇女裁制和服时便
亦是有像这样的。此等事我每引日本的为例,是因为这原也是中国的,但是今都把来破坏尽了,日本则尚有存留。和服里有着裁制的人的美,和服就如同山川的太始有神。
于是把来穿着。和服穿着时,人立在榻榻米上,女体的清艳与襦袢的香气,衣襞如新蒲新荷的有棱而温柔,一层层的细带与结纽带的手法都是坚而爽,像早春花苞的坚法。于是系那阔厚的胸带,册册的发出响声,反手整整背后的带帔,照照妆台的大镜,转侧着身体顾影掖正之。和服穿时都是女心的喜悦。及至穿着了出至人前,就只是个安详静止,人在今日的好天气里。外国女人来日本,喜着和服拍照相,但是体格的线条先已不对,日本女人的是几千年来修成的柔婉而明快的身体线条。西洋人的体格线条却是硬直的。
便是中国女人穿和服亦难穿得好,因为不但体格的,还有是日本女心的,生于日本家庭礼仪的线条。
再则是和服着过后的收作,除尘垢,把来坦平了舒齐,晾起来通通风,然后细心折好,叠平放进衣箱里。和服不可以脱了朝床上沙发上一丢,不可以用洗衣机洗涤,和服是拆了洗,绷起阴干了再缝合,像新制。所以穿时就要正容仪,不可有怠慢的、粗忽的,漫不经意的作法。穿衣裳就是谨饬此身,在家亦如当着宾客。和服有
日常着、仕事着、ゆかた(浴衣,夏季单服)、寝卷、访问着,及丧服,都是美的,穿着时都是要有品格。和服比什么服都价钱贵,而单单和服这就是贵重的,可以传之子孙。和服每几年拆洗重缀一次,与伊势神宫的每二十年迁宫,同是创始常新之意。
如此可知今时惟物质而脱离了人的凡百营造皆是文明的倒行。
今时人家妇女不自己做衣裳,皆是买的商店里的既成服,这就是没有了衣裳裁制时的人的美。又且是洋式的裁制,把中国人的体格线条也来硬直化了。也不用讲究穿着法,穿着过后是交托洗衣作坊,没有人对于物之情。现在是日用的凡物皆由自动机制造,离脱了人手,使用时也是自动的,离脱了人。手表不需上发条,照相机拍照不需调整亮度,小孩的玩具如陀罗等要练习才会的今都废去了。东西用过也没有珍重收作之心,不久都成了废品垃圾。物质制造的洪水,垃圾的山海,就只是没有人。教育也是视听机械化。而政治是大型电子计算的情报处理作业,人介入其间,只是主张权利的思想与贪欲所成的热力。现代的唯物质的社会是人的美德荒废就尽了。
禅语、一切经典,皆宛转归于自己,佛法与山河大地归于如来身的“相好妙严,色相第一”。文明果然是一切所为与器物的美皆是自人而始,归于人的。
所以洪范九畴,初一曰五行,是讲天地。次二曰敬用五事,是讲人的修饬。次三农用八政,“一曰食,二曰货”,是讲人之于自然的物质对应。食货之下是“三曰祀”,祀是人之与自然的神明交感。政治当然是要有天地人的人好。所以文明是没有一样东西不贵重的,不止于和服,而最贵重的是君王坐朝廷。
政治在人身之美
我所见武艺、围棋、舞伎的名人,其技盖皆通于道,其人皆容止言辞安详。若是粗乱邪恶之人,决不能到得那样的技。即以围棋为譬,棋有九品,自能品至于妙品神品,皆是技如其人。下棋有诸忌,贪欲,小气,执着而不一贯,缓滞而轻率,骄矜而存怒意,蛮勇而忽又怯意,不知进退,不知要全局调和。犯此诸忌者必败。围棋五段以上的人即个个多是好相貌,湛若止水,而热情柔和,礼仪自然。若其人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他下棋先就不能下子彼此相呼应。但是像吴清源这样温和而谅直的君子,下棋岂不是缺少杀气吗?那却又不然。他下棋是棋理行于天理,天道有生杀之机,非人力所为。他说棋理是《易》理。吴清源对局,盘上的形势,都是
对局者的人的眉目清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