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兰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本章字节:12412字
数学上发现了无理数,以及物理学上发现了素粒子的现象与银河系群星体的现象,确是一桩大功绩。只是数学与物理学已然到了尽头,单靠着数学与物理学已经无法对应这些现象。物质不灭定律不再符合后来发现的种种现象;这可不成,西洋的科学家们只好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将那些现象把来黑白颠倒,以迎合原有的定律。由于这种顽冥无理,物理学上的研究于是失去了气力,自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原理上的发现力急遽的萎缩下来,知性遂变得混浊黯淡了。加上全世界的道德与宗教普遍废退,终于演变成一味执着于惟物质的产国主义。
思想是不仅发现现象,且能够更进一步的去观照所发现的这个现象。汤川秀树曾经提出意见说,今世纪的前半期以发现为主体,后半期则思想更重要。普兰克的量子论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固然是一种发现,惟因为无法对所发现的现象提出一个完满的解说,所以不能称之为思想。或可勉强称之为物理学上的思想,但充其量亦只是物理学上的方法论而已。数学与物理学并非思想。能否用数学来说明“所以”这个数学上的数学?几何学上的点、线以及五个自理,自然数之“一”以及数学上的公准,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从
没有人有意去弄清楚。物理学方面,牛顿本人固然晓得力学上有个三定律,却连要知其所以然的方法都没有。而放眼古今东西,能够觉察到“连要知其所以然的方法都没有”的天才,亦只有数学公论的毕达格拉斯,物理学方面的牛顿、爱因斯坦,日本则有冈洁与汤川秀树等寥寥数人而已。
数学的数在于空与色之际,物理学的理则在于物质的无,两者皆是生出来的。那是说、它们是创始了文明的新石器时代的人类所悟出来的,与其说发现,倒不如称之为创造。而学问又在于学问与非学问之际。今天,我们可以运用这些原理,但为了知其所以然,务必同当初创始了文明的我们那些祖先一般,发挥超越物质的大智大慧才好。既知其所以然,发现亦可成为创造。
近年来的发现可不能算作创造。创造并非拿不同于从前的组成来制造东西。创造出来的东西必须具有生命,也就是说你要创造的是生命。只要有生、有思,即或用的是从前的技法,即或形状相同,亦可算作具有独创性。
今世纪的前半期于人类史上可算作大发现的时代,但发现并没有成为创造,不仅如此,甚且与产国主义社会联合起来,专门制造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
今世纪所发现的大自然的现象,将西洋人向来的思想彻底推翻。
物质并非不灭,是会消灭的;宇宙万物的秩序并非由种种力的关系所造成,乃是由大自然的好意所产生的一种调和。对西洋人而言,这是相当难过的事情,当他们碰到了新发现的大自然这种现象之时,止不住往回走,是故,西洋人遂面临了西洋这个人种逐渐萎缩的命运。
何以西洋人在他们有意改变旧思想的时候,没能产生足以对应今世纪的新发现的某种新思想?西洋人没有太古时候创始了文明的人们那种悟识,因为他们缺乏合乎至高知性的一股至高的情操;他们向来的生活方式亦不合乎这份知性,也就无可如何了。
四
早在诸般学问之先,大自然的法则便已是万事万物的准则与根据,吾等东洋文明的基本观点亦是根据这自然法则而来。“无”与“生”首先透过今世纪所发现的素粒子现象与银河系群现象,而得到新的印证,是很令人愉快的。惟印度的佛教并不完美,佛教虽然用“色”来言“无”,却否定“生”。基督教则更加欠缺。基督教所言的上帝原也是“无”,中国有句话说:“神无方而易无体”。
(宇宙的存在,于西洋称为本体,印度是佛法之法,中国则为变易。
法与易皆无体,上帝则变化自如而不须合乎方法论。)说“无”,可以明白上帝,说上帝却不一定懂得“无”,同时,基督教亦不知“生”,他们认为万物并非生出来,而是上帝所创造出来的。相形之下出现在日本《古事记》里的太古的神,乍乍出现,立刻又隐藏起来,所表现出来的是一个无事,你从这一点上可以感觉到“无”;这里面的神和万物俱是生出来的。归根究底,也只有中国人与日本人较诸其他任何民族都更懂得大自然的“无”与“生”。
我们应该根据这个原理发展出一套理论来,发起重建新人世的一种思想运动,以取代产国主义。为此,让我们首先来探寻诸般学问、理论与公准的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罢。
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
一、意志与息的法则
大自然五基本法则的第一法则是意志与息的法则。
大自然有意志、有息,亦可以说意志即息,同时也可以说意志与息是不同的两者。
究极的自然并非物质,当然也就没有物质的运动,它乃是既无时间,亦无空间的“无”。然而,这“无”却具有意志与息。而这意志却是尚未想要作什么的,因为究极的自然尚未有东西使你可想可做,是这种无的意志。这意志同时也是息。息并非物质的空气抑或物质的呼吸运动,而是“无”的息。或有人将息想象作意志的云状迤逦,但它当然不是物质那种云状。而既非一亦非二的意志与息,你只可用感来悟得、来表现。息于开开阖阖之间产生物质;阴阳法则、时空法则、连续非连续法则以及循环法则于焉次第展开。
2
现以今世纪所发现的素粒子现象与银河系群现象,来印证大自然是有息的。原子核是由若干素粒子互相吸引团结而成。这股引力至为强大,叫作核力。为了避免互相吸引而致碰撞,核力在某种距离内是引力,但超越了这个距离,引力就一变而为斥力,停留在那里。以往在物理学上,引力与斥力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力,如今同一种力居然同时可以是引力,亦可以是斥力,这就非常惊人了。而这种情形确实是素粒子的意志使然。
物理学者们拿银河系群之间的诸力关系来计算的结果,理应避
免不了毁,事实却是如此奇妙的保持着井然的秩序。原来星体与星体之间,乃至银河系与银河系之间,正如原子核的素粒子与素粒子之间一样,全凭一股意志在巧妙的操纵着引力与斥力。
某年夏夜,曾在多摩川日出村的巴士站看到一幅景色,只见成千上万的昆虫围绕着路灯,飞舞成直径不到一公尺大的圆圈。它们以快得惊人的速度飞绕着、乱舞着,却丝毫不发生碰撞。这些昆虫乃是凭着“息”感知彼此之间的距离,以避免互撞。素粒子,银河系,至这些昆虫,乃是大自然具有意志与息的分身。
自然界的山石与涧水的配置之美,以及草木的生命有目的,皆出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
3
太古时候文明闪过的若干民族,因开了悟识而感知大自然的这股意志。佛教于是有了起愿这事。愿是一桩至强的东西,靠着这愿可使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基督教则把大自然的意志尊奉作上帝。
基督教的上帝非常强大,人所不能的在上帝都是易如反掌。在中国,则有《易经》的第一句“乾,天行健”,(乾卦为天,即大自然的运行是有意志的,因此是强大而刚健的。)也就是说,大自然
是凭着意志而雄劲的生长着。孔孟言立志。日本则言,源自高天原的万世一系,亦因着神的意志,始能永远存续。
但以表面上来说,似乎要以“天行健”最能纯朴的彰显出神的意志。基督教的上帝言行过多。大自然的意志遂成为息而发动。但由于尚在将成物质而未成之前,所以尚未有名目。这在中国的《诗经》里叫做“兴”,禅宗则称之为“机”。
日本的神除了万世一系的意志表示之外,几无任何言行,真就是大自然无名目的意志本身。
4
说到“息”,西洋人是一窍不通,印度人与日本人则晓得。
印度人借着坐禅与瑜伽,将自己与大自然合而为一,体会出意志即是息的道理。日本人则以武道体会了息,而中国人则确实的称之为息。《庄子》第一篇《逍遥游》就言及大自然的息,孟子称之为浩然之气。这气就是息,并非空气之气。
学校所教的物理学并不承认非空气的“息”之存在,但东洋的武道却明白的表现了息的功夫。书画、陶器乃至能之舞里,都有着息的存在。
无论是坐禅抑或武道,皆体会到息存在于丹田。单细胞生物有核,相当于人体丹田的位置。息布满人体的全身,丹田为其总管,只要把注意力集中于丹田,即能感受到息,进而修炼它。如此意志即是息,却又是两回事的情形,孟子言之为“志帅气”,亦即意志领导息。
孟子又把意志与息是一回事的情形,言作“人性善”里的性。
5
孟子把息言作气,倒如节气之气与温度和空气毫无关连。山川有灵气、文章书画有气韵,而灵气与气韵之气皆不是空气,而是息。山川也好,作品也罢,缺乏这息就没有生命。产国主义之制品与行为,就因为缺乏这息,所以不好。因此,息就成了判断生与死、文明与无明的准则。
息亦可成为英雄之气概。没有息,就没有意志的存在。今时动辄讲求社会福利,殊不知正因为没有了志气,人类于是日渐萎靡。
根据新闻调查,近年来各大公司的新进职员,就连想当个课长的意愿都欠缺,他们都认为只要做个小职员就行了。今时的青年动不动就嫌麻烦,如此缺乏志气,焉能产生向未知挑战的勇气?
我们被教以用意志去领导息,乃是修行的诀窍。日本古时的建筑工人,着单衣、啜稀粥的埋首工作,建造了奈良、京都的神社佛阁。寻常人家的住宅,亦属清静高敞而有回响的建筑。本来东洋的所作所为,上自朝廷之仪,到寻常人家节庆的喜悦,以及日常生活里的大小琐事,皆是修行,整个东洋的历史,正是东洋民族的修行。“精神统一”一词必须意志与息成为一体始有可能,日本人的虔诚亦在此。
今时的西式教育是完全不教授这些的。西洋人不知无的意志与息,也就无从修行。就拿任何一样乐器来说,东洋人可以用意志与息来给三弦琴定音色,这样的修行西洋人就是办不到。他们用机器制定音阶,那是怎么也成不了绝对精密的音色的。西洋人不知无,只知温度,也没有季节感,他们的音阶亦只相等于温度的体感。
6
大自然有意志,亦即有心,这心亦是“无”之心。
人类有心、有丹田、有脑。现代的学校教育却是提也不提丹田或心。在生理解剖上,当然没有丹田,心脏则完全不具思考的机能。心到底在哪里呀?他们问道。现在暂且把丹田搁在一旁,先来
说一说关乎“心”的事。这里所言的心可不是心脏之心。
自然界的万物皆有意志、有息,是故,石头与水俱都有“心”。我曾用色纸书赠“花心水心是女心”予人。朱熹亦有“数点梅花天地心”之句。太古文明初开之际,若干民族感悟了这个,皆都言及“心”事。
于人类来说,丹田乃息的中枢,心是意志的中枢。再就是脑,脑属于物质,解剖起来可以看见。丹田之息在行将成气之际,是半无的状态,尽管解剖起来依然看不见,武道中人却能画丹田以示。
而“心”是意志,是全然的“无”,必须等到丹田之息刺激到脑神经,始知“心”。心虽具作用,却无本体。《易经》“神无方而易无体”固然讲的是大自然,亦也同时指的是心。佛教则言“觅心不可得”。
蚯蚓没有神经,当然也无脑。它是“无”之心直接指挥其身体。人类的“无”之心通过丹田和脑来指挥,但有时并不通过丹田和脑,而上至发顶下至趾尖的直接去指挥全体。
悟识既非来自脑,亦非因于丹田,乃是无之心碰及丹田或脑之顶头叶,而豁然发出智慧的闪光。既知无之心,佛教所言的阿赖耶识亦可了解了。魂与魄亦然。脑是物质,丹田是魄,无之心乃是
魂。日本《古事记》里,将魂与魄分别称作和魂与荒魂,意思却是相同的。西洋人不懂得无之心,所以只具备一个魄而无魂。
历史乃是仗着意志而延续,历史是有“心”的。中国人与日本人具有这个“心”,因而中日两国的历史得以强大而悠久的延续了下来。
二、阴阳变化法则
究极的自然的意志与息一旦动起来,便会一开一阖。而每开一次,便有素粒子喷将出来;这并非原来就有的东西喷了出来,而是从“无”里生出的东西迸了出来。老子将这种情形喻作风箱。
这息的开阖起来作直线的往还,不觉间变成呼吸,往还遂由直线膨胀成梭状,再由梭状膨胀成圆形的循环。而喷出来的素粒子则将成物质犹未成物质,其动向是凌乱而不规则,随之而成为正式的物质之后,遂改变成涡状的旋转,而形成近乎圆形的循环。不仅是鸣门海峡的水如此,贝类和蝾螺,就连石头的结晶亦可看出螺旋形的痕迹。
然而,最初还是先由息的呼吸而开始。息之呼吸成阳成阴,素
粒子遂衍变而为物质。息成了物质的气体,成了物质运动的呼吸,是先吸入空气再将之呼出,但最初“息”之呼吸由于未有可吸入的空气,只好先呼出,变成先呼后吸,也就是说,息的开阖是开为先,阖为后。
而西方古文明诸国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个道理,感知了这道理的是汉民族。也不知是否从伏羲氏时代就感知了这个道理的,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这道理一传到了日本,日本人立刻就明白了。安置在神社前殿石阶上,状似中国石狮子的木雕狛犬,总是一雌一雄成对的分蹲两旁,雄的张嘴言“啊”,雌的闭嘴作“唔”
状。“啊”为阳,“唔”为阴。日本人很明白开者为先的道理,因而有了日本字母五十音以“啊”为首,以“唔”为终结的道理。
这对狛犬是否远渡重洋来自古波斯壁画的狮形?这一点大可不必去考证它,因为即或外形有若干相似处,那一方却没有顶顶重要的“啊”和“唔”。不知“啊”和“唔”,是不懂得息的呼吸。因此,包括印度与波斯在内的西方人,是不知阴阳为何物的。
中国的狛犬是石狮子,日本的则是木雕。日本的狛犬安置于神社,而从不摆在佛寺里。即狛犬是只属于中日两国的,而与印度无缘。但在中国,神话里的哼哈二将,又要比狛犬更广为人所知。哈
哼即啊唔,哈阳而哼阴,而也只有中国人与日本人悟知了阴阳。在西方,印度人亦只才晓得雌雄这回事。阴阳来自“息”的呼吸,以呼而开者为阳,以吸而阖者为阴,“阴阳乃二气之良能”是指物质未成雌雄之前而言。即使不是雌雄而为阴阳,例如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反为阳、正为阴,奇数偶数、反与正、雄与雌,总之存在于其背后的皆是这个阳与阴。然而,知道奇数偶数反正雄雌,并不等于就明白了阴阳。
2
无之息动而为阴阳之气,阴阳之气则于消长之间成为物质。由于源自意志,源自呼吸,所以,“成为物质”乃是生出来的。
例如,奶油原属液体,搅拌之后即变稠且膨胀开来。如若炼之再三,使其更加浓稠,即可成为固体。液体是息,变稠了的即是阴阳之气(固体或可喻作物质)。阴阳之气尚是“无”之气,但与“无”之息已有些相异了。物质是由阴阳之气而生。
爱因斯坦在相对论里言及物能、运动与造形,原是三而一,又发现了物能与时间空间原为一个,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只是他不知道大自然有意志与息,他是对自己所发现的现象不知其所以然。
但无论如何,爱因斯坦相对论的产生,是值得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