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世界劫毁与中国人(5)

作者:胡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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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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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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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110字

《易经》提出阴与阳、奇数与偶数之理,而今世纪发见了核子的现象果然是阳子的活动最激烈,而阴电子的轨道则使之成为一个原子核,素粒子还是在尚未成物与将要成物之际的现象,而原子核则是正式成了物,物象与物形都齐备了,所以阴电子是顺以成物。


而巴比仑埃及与印度是在地水火风四大说的四上头已经对于这点开始茫然了,以后迷途日远,地水火风说乃成为希腊的彻底唯物质的科学的草稿了。


数学也是巴比仑的已开始从具象迷失,及传到希腊遂成为完全是抽象的了。希腊初期的毕达戈拉斯教团尚多少保有巴比仑数学的原型,正式的希腊的数学的出现是尚在其后。


希腊的学问始堕于抽象的


巴比仑的地水火风说以后就只管发展成了西洋的物理学,直到今世纪的发见了素粒子,这原也不可以说是不好,不好是它只做了物的情报,不知物还有其自己的主意的。自然界的物皆是有意思的,此意思才是物的存在,而西洋的数学不知这个,故要碰上无理


数的难题了。物理学亦一样,数月前报上载有关于素粒子的学界消息,说素粒子不是物质的最终单位,今发见了素粒子尚有其内部的复素构成的现象证据。但我还是认为汤川秀树的素粒子是分割已尽说对。圆周率亦是分割已尽的,否则不可能有圆,只是不可能以抽象数学的方法来分割尽罢了。素粒子也是分割已尽的,因为素粒子是无生有,将要成物,犹未成物,乃是物的最初,更以前就是根本没有所谓物了,所以不可能有比素粒子更以前的更小的单位来构成素粒子。这理由同于光速,光子是犹未成物,将要成物,所以不可能有已成之物的运动还能比它更快的。素粒子有种类与各各不同的重量,那是神无方而易无体,因于其在运动中对其周围关系的承乘比应而是表现的不同诸相,连所谓新发见的素粒子的复杂构成单位更原始更微小的物质,都只是此相而已,不是更可分割。


数学用到微积分与统计的平均数来求确率,物理学把素粒子的映像照成千千万张,皆不是没有用处,只可惜离物的意思愈来愈远。大自然是神无方而易无体,物的存在所以都是有意思的,亦可以说物是皆有其庄严的主意的。所以神在于万物。如说数,更应说数在于万物,这样数才是具象的,而毕达戈拉斯说万物皆数也,则数成了是抽象的了。数学与物理学西洋人如此把来脱离了物的存在


的庄严的主意,科学只会走到了无聊,造出许多没有意思的东西,如原子武器等,如为扩大生产而扩大生产的膨胀经济等,而早在巴比仑时代,就已感觉到了如数学与物理学这种理论学问的抽象化,无视于万物的存在的意思,从头就是背反了神了。巴比仑人的原罪论是指的这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罪。以前我以为原罪是因于奴隶的宿命论,今才知不是原罪的主题,奴隶社会不过是更在原罪上投了浓重的影子罢了。


到了今天,抽象的理论学问的罪业才是大白了,它破坏自然界万物的生命,而制造了无生命的物窒死了时间与空间。它破坏自神而来的道德,破坏感与智慧,破坏家庭,变成了希腊神话里半马人的社会,它无聊到最后以核兵器的大战来毁灭自新石器时代以来神人交赞所开出来的世界。它是毁灭文明。原来文明的理论学问化就是带有危险性的,中国是幸得有《易经》,能用数学与物理学亦是具象的,所以能发达得好,而西洋的抽象的理论学问则如癌细胞的自己没有摄取营养的能力,只会掠食周围的良细胞使之皆癌化,所以能这样急激增殖,其数学与物理学的设计图侵了施工者的领域与用器者的领域,惟科学是盖天盖地的,横暴到要代替神了,神又焉得不怒,巴比仑当时的理论学问化虽尚未坏到这地步,但理论学


问化与神之间的裂痕开始发生(亦即是理论学问化与文明之间的裂痕)则已被强烈的感觉到了,并且起来强烈的反拨,此事还流传到了旧约创世纪里的神憎知识。


事实上巴比仑埃及是当时起了神对理论学问的冲突,直到巴比仑埃及的灭亡。这就是史上第二类型的劫毁了。第一类型是前面说过的没有理论学问化的地中海那些古文明国的岁久自行萎死,而这第二类型则巴比仑埃及这样的大国,因其文明的理论学问化而有过轰轰烈烈的新局面,即是亦因其理论学问的破绽而招致了混迷与冲突,结果陷于无聊,绝望与无气力,而被外敌所亡,就再也没有爬起的精神力了。


巴比仑埃及的古物今许多出土,考据者只列出了当时的产业与行政制度及一般生活习俗,乃至历王的年代,然而没有一个史学者写出关于当时人们的所信与烦恼。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公历纪年前一千年前后,时代的烦恼最大的就是其理论学问对文明的差离,亦即是对神的背叛,以致人心荡失,神的祭师对政事要有所谴责,而以为国有大难大灾是由于神怒,便连已往的洪水也是神的降罚。而以前他们是没有这样的,如中国就没有以知识为原罪,亦没有这样严重的神谴的观念。旧约圣经里便反映了巴比仑埃及的神与人分裂


的观念。


后世西洋基督教的形成,宗教与政治的冲突,及教廷的禁止地动说的科学知识,其实是巴比仑当年已经都种了因了,不过还没有做到像这样的决裂而已。


巴比仑与埃及后来都是微弱了,被外敌所灭。我在日本参观美索波达米亚考古出土物展览会,看了亚述的大城门的遗址与战士的浮雕,真有其强大的力感,不能想象他后来怎会式微。埃及的考古出土物展览会也看过,那样大的金字塔,尤其是头顶太阳手执王杖的法老像,使人只觉天壤悠悠无尽,谁料后来克丽奥沛屈拉的埃及却那样弱小得寂寞。中国史上也有朝代微弱,但是民族并不微弱,所以有民间起兵,总没有像巴比仑埃及的连同其民族都微弱了的。


原来抽象化的理论学问离脱了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当然会使其民族亦丧失了志气,像现在的美国国民即是没有了志气在微弱下去了。


今日的西洋要劫毁,是早在巴比仑人的理论学问与文明发生裂痕那上头已经注定了。


中国的理论学问则是具象的


理论学问要具象化,是我的第二重要发见。第一重要发见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而两次都是起先不知其会是如此重要。


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是约十年前我一次在筑波山学塾讲演中偶然的说了出来,过了一年二年之后才越想越自己明白了起来。可比是山上拾得一块宝玉,起先还不知是宝石,要后来才知。原来这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也不是我才发见的,而是中国的经书及文章里与民间的说话里都已在提到的,我不过是把来体系化了,且加以说明罢了。但我很自己高兴,有如牛顿的力学之定理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亦只是把前人所已多少说过的来体系化并加以更展开的说明。


而一旦明白了这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就以之批评世界的文明,看我们中国自己的,及印度的、西洋的各种哲学思想的着与不着,皆一目了然了。再看看爱因斯坦所求宇宙的统一场理论,及有一两位得诺贝尔奖的物理学者在求的所谓宇宙的最终方程式,就会很自然的对之好意的一笑了。大自然五基本法则是一切理论学问的统一基准,是我们再建文明的凡百造形的法则的自觉。


而这回的发见理论学问要具象化,亦是平时留心,如喜鹊衔


枝,一旦忽然明白是搭了银河的一座桥。最早是还在学校时,教给学生诗文里写感情要以实物,写实物要以意思。其后是为要再建文明,务在新的礼乐制度,我提出文明必须是造形的。及至距今六、七年前,我着手写书法论,解说汉字可以是书法,因其是象形的,而西洋那种文字则是符号的故不可以为书法。但是直至新近,小山去听了一学会的演讲“日本文学里的颜色”,转述给我听日本的颜色都是有物的,如云水色、樱色等,我说中国的颜色亦然,小山此言于我本非新知识,而此刻却于我如一道闪电。而当时我还木木的,翌日还同她说中国是音亦有物,如宫商角徵羽。中国没有所谓符号的抽象的音。但我却是要再后到得写这篇《劫毁论》时,那一道闪电才忽然照亮了中国的理论学问是具象的,而西洋的则是抽象,此事竟是关系于该民族的历史上的劫毁问题。如此才完成了一个大发见。


数学与物理学亦要是具象的好


但我仍有一段时间在踌躇不晓得数学与物理学是不是应当在具象化的例外,尤其是数学,因为世界的数学者冈洁先生说过数不可


以着色。有一教员问把数着色以教学生如何?冈洁先生叱曰:“马鹿!”这使我想起近来棋谱有用颜色来标记手数的,我也看了觉得反为不顺眼。但冈先生反对的是把数来物质化,我随后想着《易经》的数在于卦爻,卦爻是具象的,然而不是物质化。冈先生亦说数学是法姿,又说数学是言语,像张爱玲的说颜色是言语,而不是说符号。


然而西洋的抽象的符号的数学有今天的成绩,这又可如何说呢?回答是:真正的数学并不在乎此。冈洁先生说:“以积木式搭组方法的数学可进步至无穷,如我今在使用的数学的言语,要受十八年的学校教育才能懂得,而人寿有限,然则数学的进步到底亦不能无穷,但最要紧的一点是数学并不在于这些进步。”冈洁先生又云:“今世纪的数学比前世纪的是在衰颓,尤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数学比战前的衰颓得多了。”而还有是得诺贝尔奖的汤川秀树博士亦说,今世纪四十年代以后的物理学是在衰颓,末梢的技术的进步不算数云。原来今天美国式世界的为扩产而扩产与造核兵器的无聊,是西洋的抽象的数学与物理学先已是到了末梢的无聊了。


原来数学也不是一门特别的学问,并非惟它是不可以具象的,


而只可是抽象的。其实西洋的学问也不止数学是抽象的,其他如哲学等亦无一不是抽象的。连他们的画亦是以编号式的颜色所绘,他们的文学亦是以符号文字所写,何处得有具象的东西。他们的科学都是以抽象的理论接物,不得亲切。所以西洋的数学抽象并非因其特性。反之,如中国的凡理论学问皆具象,即连数学亦可以是具象的,物理学更是当然。


中国的数学在于卦象,有如在于围棋。围棋比其他如象棋将棋等都更是数学的,然而是数学在于围棋,不是围棋在于数学。江户时代围棋的准名人第七世算知是天文算术家,而着棋输给了名人道策。今围棋传于海外,德国大学的数学教授着棋还是无论如何亦敌不过日本人。即是因为不是围棋在于数学,而是数学在于围棋。围棋尚有其与将棋象棋不同的是,象棋与将棋只在于打倒对方,而围棋则在与敌人接战中造成地盘,即围棋是造形的,其接战是于敌方的势力与我方的布子像卦爻的乘、承、比、应,而胜负在于造形,即是所围成的地的大小。象棋与将棋则只有胜负而没有造形。譬如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战胜了希腊、波斯、埃及与印度,但是不能有王天下的造形。


而如此乃可明白什么是具象的,又什么是抽象的了。如云数学


在于围棋,此数学即是具象的,而若云围棋在于数学,则此数学乃是抽象的了。而围棋之理亦是卦爻之理。中国文明是数学在于卦之爻,而物理学则在于卦之象。如《易经·离卦》,言圣人制网罟是取象于离卦,又制舟车耒耜等各各是从何卦之象得的发想。即是物理学在于卦象,在于制网罟等,不是卦象与制网罟等在于物理学。


故中国的物理学亦是具象的。


中国的颜色与乐之音声,与文章等,皆是具象的,所以中国的数学与物理学亦自然都是具象的,西洋的数学与物理学之所以是抽象的,是只因为他们根本不知有所谓具象。他们惟知有具形,那只是物之形。中国的音乐绘画文章等好过西洋的音乐绘画文章等,中国的数学与物理学当然也是好过西洋的数学与物理学。而或有人以为不及者,那是譬如法国巴尔扎克的比中国的《红楼梦》等更大量描写现实的景物,但是文学并不是在此。近代西洋的数学与物理学的末梢发达,但是数学与物理学并不在于此,他们是在搞无聊,这时代与万民的生活也都搞成无聊了。而事实上中国的数学与物理学的体质与其所发见的那些才是真东西呢。


美国的衰退是西洋抽象文化的终焉


巴比仑的数学原来也是具象的,但中国的是数学在于卦的六爻,而巴比仑的则是几何学的五自理。犹如巴比仑的物理学原也是具象的,但中国的是物理学在于五行,而巴比仑的则是地水火风四大。而后来是几何学的五自理渐渐的落于抽象的,地水火风落于唯物的了。


卦的六爻是来下承上旁比及远隔相应,在变化的,而几何学的自理则是各各独立的,缺少变化,要组合起来才有变化。巴比仑的几何学就是因为缺少变化而渐至于停滞了。而后来希腊的是撇开这几何学五自理的具象性如何,只管把来加以组合的操作,如此数学才成了抽象的,一时展开了搭配积木式的发展,把那停滞来打开了,这就是希腊的进步的几何学,但与巴比仑的已是异质的东西了。


而中国的在于卦爻的数学则宁是算术的发展,几何学亦是在于算术。中国的算术因是卦爻的,所以特别活泼,富于变化,范围亦至广,于几何学之外还发明了代数及比例等。中国的算术是数自身即是个具象的而无穷,故发明了零数、奇数偶数之理及依于位的记数法。而西洋的算术则没有这样丰富。


巴比仑的数学尚是具象的,是数在于万物,而因奴隶制度之


故,万物的具象渐出破绽,巴比仑的数学乃亦遇着阻碍而致停滞了。学问停滞了同时其国势与人心亦萎竭了,于是乃有希腊代之兴起。希腊是开始放弃了数的具象性,而为抽象的符号化,把数在于万物改为万物皆数也,数不在于万象的变动的姿态,而是万物的现象依于抽象的、体系化的数学方程式。即汤川秀树所谓数学与物理学是到希腊才正式学问化了。此在数学上与物理学上其实是离了本,但是可比从一株要萎的树上折下一枝,养在水瓶里,倒有一阵子抽条茁叶开花,这就是希腊的新意,也够它兴发了将近一千年间。但已远较巴比仑埃及短促,而且希腊的数学也是其末途发生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