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兰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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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知象之与形,爻之与运动者,则在这上头总弄不清楚,以神与天为二,说天地万物为神所造,神是在物之外,说神是居于天上。西洋没有说天亦即是神的。惟有印度人说的梵天还相近,但也不如中国的说天又只是大自然。孔子说“天何言哉,万物生焉,四时行焉”,就只是说天。而亦可以如《洪范》里的“鲧陻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天与上帝随说。中国民间就亦是天与神随说。
即神即大自然,故万物皆有光辉,这才是可以之为建设礼乐的人世的材料。
中国文明的造形,是言形必达于象,言象必通过形,没有西洋那样的或是只言物形的,或是言没有物形的absrac。如此年代
久了,西洋耶和华神的祭益益形成冷僻化了,(旧约时代的建耶和华的殿堂与抬约柜还比较热闹。)而印度教的祭赛又落于形式的繁冗化与重复,两者皆与建设人世成了无缘。
日本女流画家小仓游龟先生言画梅花,面前的只是表面的梅花,要以心眼观之才看见真的梅花,写生是通过物质的表面而画出真的梅花。她这说的就是梅花的形,与梅花的象。单画形于人不亲,梅花的象才于人亲。好画是要画出形象为一。中国文明的天即像这样的是形与象为一。天即是神,而不落偶像。基督教不许造偶像,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单知是凭物之形不可以表现神,而不知物尚有象,有形有象者即皆是神物。而印度教又太多神像,虽然都有意思,但是也嫌太实。神像太多了不如不用神像,即物即像。中国文明即是单讲一句江山,就可省了巴比仑希腊印度的那许多神名。江山真是好,不说土地人民主权,亦不说神国。所以中国的郊天祀地最是大而简,而有现实的亲切。
西洋的人不知季节,其节日皆是纪念事件的,如踰越节、复活节、国庆节、革命纪念日,而中国的节日则只是祭节气,只这就觉是时世清平无事。说祭神,毋宁说神即是在于祀的风景。今春樱花时仙枝天文天心来日本,祭赛日在多摩川羽村路上看抬神舆的队
列,三人即加入了牵神舆的彩缆,溪山鼓笛声里只觉仪仗与路旁看的人们亦皆即是神,所谓为神,只是与神同在,就好亲,好热闹高兴。小巷里的人家,门口挂竹丝和纸灯笼,灯笼上写“祭札”二大字,静静的小巷人家,情意深深的灯笼的光,只觉都是人世佳节。
中国的与日本的祭祀就是像这样的不凝缩于神,如同中国的恋爱的不是凝缩的,而是舒发为万物的风景,故祭祀可以即是礼制的全面,自然与政治为一。
畏天命
读《书经》,周武王伐纣誓师,对天命有一种小心恐惧。是有志气作为的人才有这种听话与畏,而没有志气作为者如纣,则没有想到天的可畏。大自然的祸福在于爻之动,惟人之有志气作为者可以直接感知大自然的爻动。召公周公营造雒邑为周东都,作《召诰》《周诰》,皆祭祀以占伺天数惟谨。天数即是大自然的爻动,祸福决于几微之间,焉得不畏。
畏与恐怖有别,畏是对于善的美的东西,而至善与至美的东西都是一面有其像天地不仁,生杀一机,所以可感激恐惧。这“畏”
字,《书经》《诗经》《中庸》《论语》里都用得极好,如云畏天之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与畏后生。日语有“畏れ多し”最能表达得。如我与冈洁先生是友辈,为他的聪明纯洁,我就是畏れ多し。我每读了仙枝天文的文章与来信,我也是畏れ多し,因为我是与之要做复国的大事呢。
我读旧约,多有言对于神的畏惧,亦便是因为旧约时代的希伯来人在建国,而到了新的时代以来,则多言神恩,少有说到对神的畏惧了,因为以色列人亡国之后志气短了,所以不关心时势成毁与神的大喜大怒。
新的史证
今世纪的地下考古发见了古代的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的文明的历史,自始都是祭政一体的。因为政事是从祭祀而来,是祭祀的条理的延伸舒展,本来就是一体,没有间然。但是在他们那边行了千年以上,渐渐发生问题了。原因是接下去没有学问上的文明的自觉。祭祀的格式是不变的,而政治则因事物而变,因为没有学问上的文明的自觉,两者之间乃渐发生罅隙,祭祀堕落而为宗教,政治
则成为社会的事务。
地中海有许多古文明国是祭祀不变,要政事亦不变,这些古文明国有二三十国后来都是这样的自己萎死了。而如巴比仑与埃及则是政事管自发展去了,与祭祀不再是一体的条理,祭祀落到只是式典了。自此以降,政治与宗教分离乃是自然的趋势,后来罗马强行基督教的教廷政治本来是不自然的,所以到底又分离,而且这回才真是彻底的祭与政分离了。
西洋是祭政分离,所以会是物质与精神分离,社会是种种对立的,部分的东西的集合体。祭政分离,即祭与政两皆从大自然脱落了。他们的人从大自然脱落,数学与物理学忘失其来历,凡其行事与造器皆于大自然是异物。譬如动物的肌体内侵入了异物,它会把来排除出去,今所造营的异物当然也是要被大自然所排除的。受别的排斥尚可,受大自然排斥,是一旦浩劫到来,你连失败之地亦没有,葬身之地亦没有了。
郊祀的意义
惟中国有了《易经》把文明来学问理论化,所以中国几千年来
祭政一体得以顺调发展。祭最大的是郊天祀地,天坛郊天,地坛祀地,地坛即是社稷坛。郊天是为承大自然的创始,祀地是为祝万物之成,承大自然五基本法则的成象成形,以稼穑及制器,人世如一株生命的大树在日月雨露中自然长成根干枝叶条理,这就是祭政一体的礼乐之治。
所以中国文明的现实无不是诗的。第一是中国的人身之美非西洋所及,亦非印度所及,中国人的是礼仪之美而有大自然的开豁。
第二是中国的制器是体得大自然五基本法则而造形的,故最富于创造性。中国的居宅与日用器皿皆是好的,不特标艺术之名。中国的东西是祭政遍在的,如文章即理论文记叙文亦皆是诗的,中国是散文皆诗。中国文明的大一统,原来是从祭政一体为始的。
史上中国文明的繁华,他无其比,即是因有祭祀为其多样创作的源泉。而西洋则如美国虽多财而贫薄。繁华是在于一物亦可以是繁华的。又中国东西的高贵,亦是因于祭祀精神的遍在。
中国人最理知而能浪漫,极现实而富空想,亦是因于祭政一体才有的性情。而且中国人最是有其民族的大志,才有像汉唐的强大。讲强大,兵威与财力是其一,而汉朝的书法与文章的强大更是见证。比唐朝我还更喜汉朝,汉朝的日用什物,连一片瓦都是强大
的。汉民族的这个是直接体得的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易经》的说明是“天行健”。基督教的耶和华便亦是此强大意志,罗马帝国颓废时靠信耶和华才又有了生活意欲的振作。但旧约里的耶和华是更强大的,因其与希伯来人的建国相结,而其后新的时代基督教与建国无关,耶和华惟是个人的信心与勇敢的根源,不复是一个民族在建国中的强大意志了。他们其后虽有如英国的征服世界殖民地与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表演的强大,那都只是物力兵力,此外他们的作品与日常生活用具没有一样是强大的。中国东西有一种荡荡莫能名的强大,西洋则没有。
单单物力兵力的炽盛,是像最下等的生物界才有的异常大发生的现象,如蜉蝣的飞蔽天空,而随即死满一地,西洋的历史就是不经久。
经久是要人的营为与大自然合其德。大自然的意志是必然的,而意志行于息,息之变化有不确率,但偶然必然并不是相对的,亦非如量子力学者波尔说的相补。必然性与绝对性是大自然的成行的总的方向,而偶然则是成行中变化之姿。天道为善必昌,为恶必亡,但是有着个“时”的问题,而这要《易经》才说得明白。宗教却把神的对于善恶,是像裁判官的,不知大自然乃是诗的,神看善
恶不是像裁判官的狭。于此我乃愈知《易经》说天说神,随意而说的好处。中国的历史上有建国的正统,这即不是用宗教的话或科学的话所能说明。
《书经》与《诗经》里说的天与上帝是一个,绝无氏族或民族神的意味。汤伐桀伐夏,而自云是承夏先王之传,周武王伐纣伐殷,而自云是承殷先王之传,即是传的天命的正统。西洋史上没有这样的正统。因为他们的宗教没有讲建国,单是耶和华神的意志云云,不足启发“正统”的观念。原来神与天皆是以之名大自然,而神又名耶和华,则神成了不是名而是实在的了,神成了实的,会对大自然生出阻隔,不能联想到天命。
中国人对于天道善恶的报应的想法是弹性的,说天说神又是随意而说,似乎信心不足,殊不知这里正有着大信。如希腊的大神宙斯,有其自己的七情六欲,与大自然已是别一回事,哪里还能从他得到信心。原来信心是愈直接从大自然的才愈真切。中国人是要叫时只叫天,如云“天呀天呀”,少有叫神的。中国是民间亦郊天,我小时见家中过年祭天,只在檐头对天摆一张桌子,供的是清水,盏里放着新折来的连枝生茶叶,点起香烛拜拜,就最是清简真切。
祭祀亦是宾主之礼
西洋史上僧侣的权大,因为祭司是主祭者,人与神的交通要通过祭司,连读圣经亦然。而中国则郊祀与祭太庙的主祭者是天子,神官则只是做做助手,《论语》所谓“宗庙之事,愿为小相焉”。
祭政一体,宰相即是此相。周礼,郊祀与宗庙祭里,是天子为主,春官天官冢宰为相,朝廷政事,天子为主,夏官大司徒为相。民间祭祀亦是当事人为主,神职则只是助手。是故天子主政亦如主祭,但是居于其位,自己做的很少,这就是无为而治。祭主日本称为斋主,如日本伊势神宫的斋主,经常是一位内亲王(天皇之女,代表天皇)住在神宫内。伊势神宫祀天照大神,是太阳的女神,是天皇的祖先,故伊势神宫是太庙,而同时祀的大自然。有内宫与外宫,内宫有似天坛郊天,外宫有如地坛祀社稷。天皇即位,行幸伊势神宫,亲临大尝祭为斋主,其他是皇室与国家有特别的大事时天皇始一至,例行大祭则多是遣敕使主祭。平时是天皇只在皇宫内的贤所亲祭。总之列祀的斋主是天皇,而神职等(神职之长是宫司)则只是相。奏神乐、奉俎谷、诵辞、占卜等皆是神官在做,惟上馔时由巫女递俎豆与神官,再由神官递与天皇,天皇接得,亲供于神前,
一道又一道,与《红楼梦》里贾老太太吃饭时,是由丫鬟媳妇递馔与凤姐,凤姐递与王夫人,然后王夫人奉置于老太太面前的食桌上,是同样的风景。中国与日本皆是此天子之祭,通于诸侯家大夫家与民间之祭,凡祭祀皆是当事人为斋主,而神官则只是助手。此是天地人之人才可祭祀亦是行于宾主之礼。
古代巴比仑埃及的祭祀亦大致是像这样的。旧约里摩西对神,还是直接的,再到后来,才神与人之际混浊不明,从两者的隔阂里出来了僧侣的特殊阶级,人与神的交际要通过他。于是有马丁路德的宗教革命,否认神父读圣经的特权,又有拿破仑皇帝从主教手里夺过皇冠,自己来戴,但是到底亦不晓得祭祀的宾主之礼。西洋是他们的神亦先已有着不自然了。
中国的郊祀之礼,如俎豆上馔,有规定的格式,而且要经过陪祭官到天子的层次,天子与陪祭官都不可恣意而行。天子临御于朝廷,亦政事如祭事,有典则与顺序,虽天子亦不可恣意而行。所以如汉唐职官制的条理完整为世界第一。它不是独裁政治,亦不是民主政治。中国的政治因从祭祀而来,直接于大自然,所以是理知的,诗意的。国父的知性的政治即是承传的这个。
政治不是为对国民或国王负责,而是为对于神明,亦即是要
对应得大自然。如数学与物理学即亦是为对自然。又譬如写文章,是要像日本神社巫女的舞,不是舞给参拜者看的,而是与参拜者俱在神前。政治是最高的行事,它当然是为对于天道的。这里就没有专制与民主的话。政治不在权力而在于位,祭祀与朝廷皆是天子就位,就是天上人间的大风景有主了。
日本志士森盘根君读我的近着《天と人との际》,恍然大悟说:“对付民主政治,原来有着斋主政治这个好字眼。”
诗与礼
祭祀似乎不是本事,政治才是本事。政治才是本事,殊不知祭祀亦即是本事。《诗经》的《桃夭》篇“桃之夭夭”兴也,而与下文的“之子于归”是一首诗,不是两首,祭祀也像这样的是兴,与政治是一首诗,不是有两首。本事不本事不在于题,如云主题,而是在其真实性如何。
我看小孩之事如看大人之事,而看史上的豪杰也如小孩。一岁至三岁婴孩所嬉戏的都是真事,婴孩摆家家酒是摹仿,也都是天地创造的喜气,而今时艺术家的刻意创作却是有欲而无兴,都是虚
谎,所以不能说小孩的不是本事,大人的才是本事。贾宝玉编扬州林子洞小耗偷香芋的故事哄黛玉,那情景倒是不灭,而今时社会的许多实事实话却是像浮尘,不是历史上的本事。
历史存续得至今,是因为自有好事情,好东西。我读《书经》
如读《诗经》,读日本《古事记》,开头的《神代纪》即亦是真实的历史。当然神话也有优劣,依各民族的健壮与萎缩而然,日本《古事记》的《神代纪》却是新石器文明的最原型的记忆。我读旧约,亦觉其是真实的历史。(历史的真实性并非考证学者所知。)我看祭即是政,若政即是祭,但不是西洋的宗教与政治。
我小时家道贫穷,衣食之事惊心,但也只是生活艰难,没有我后来读到西洋里的那种贫穷凄惨。儿时我只觉父母把生活当作大事,却丝毫不是现代人那种生存竞争的意识。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有人世的信。小时家里祭祀,我父母至心至意,我帮同点香烛,上肴馔,只觉今天的时日与堂前的与桌椅等物一一皆是信,做人切实而安定。大起来我长年流荡艰辛,过生活与做学问,亦没有与人在作生存竞争的意识,而只是自个儿在奉一桩大事,如同小时的节日堂前祭祀,是在人世,是在神前。小时我又是最爱过年与元旦的喜气,这些都是中国的祭祀所致,若无这喜气,我不能有今日的做人与文章。
今日要领导中国民间的祭祀,便得复兴《周礼·王制》的天官春官,即是设立知祭院祀,而行政院则是地官夏官。
信神是亲物。数年前我曾参加过日本伊势神宫的新尝祭,是在神宫境内的星光下,天皇的敕使与神官行祭仪,我与众人踞在露地上,只觉星空好亲,膝下的沙石好亲,此身好亲,我今生的艰辛都成了是柔和的,像小孩刚刚哭过。这森然的星空呵,夜气里人世如银汉无声。
西洋人到了神前,只觉是什么都不足道了,西洋的东西连同社会原也离脱了大自然,所以到了神前只有恍然自失。中国与日本的却是在于神前,样样东西都变得尊贵了,神好比是风,吹醒了人世之景。连寺观亦都成了人世的风景。中国人不要天国,而有瑶池与蓬莱山,中国的祭祀是建设人世。惟有在人世,人才是可以跌宕自喜的,人家妇女的柔顺是喜气,天下英雄的反逆亦是喜气的。我小时最爱看《樊梨花》,现在还是以此期待“三三”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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