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天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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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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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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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934字

第三十二天


一个月后,几个不速之客光顾了费明的绸缎庄并带走了他。当时费明正沐浴在绸缎的光泽里,他神采奕奕。


后来经过数日的拷打,审问,颠簸,他被带到了这座小岛。他对自己的丝绸商身份发生了怀疑。是的,他开始怀疑了。


这么多天来,他重复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是一个丝绸商人,一个丝绸商人……费明觉得他累了,他感到乏味。


“你是一个丝绸商人吗?”杨柯并没有看他,朝向窗外站着。费明看见这个男人的背影,宽厚而结实。他想,这是一个有意志力的人,他相信世界的品质是钢铁的,有门和窗。他相信原因和结果──他相信解释。他和他是不同的人。


“你是一个丝绸商人吗?”杨柯回过头来,他眯缝着眼睛,他的眼睛里带有江水的雾气,还有阳光──这是小岛上难得的好天气,阳光让每个人的身体散发出潮湿的霉气。费明感到绝望了。


“是,当然是。”费明重新抖擞了精神,斩钉截铁地说。


“你倒像个丝绸商人。”杨柯悠悠地说。


“不是像……而是确实是。”费明舔着潮湿的嘴唇,他感觉他的舌头一阵干燥。他自己都知道,他这话说起来如此软弱,他缺乏自信。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手掌、胸脯──他的肉体。他觉得他已从肉体,那骨髓深处开始腐烂了。他成了另一个人。


他像小孩子一样端详着自己的手,他翻来覆去地换着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是一个丝绸商人的手,它的手指曾经修长、白皙、优雅。它具有丝绸的柔软、肉感,它抚摸过多少女人呵!……现在它完完全全是另一只手了,变黑了,变粗糙了……他从他的手指先腐烂起。


“我是一个丝绸商人。”费明绝望地、喃喃地说。这句话说了一个月,每天都在说,它整个儿成了一句口头禅。费明觉得自己近乎无聊了。那一瞬间,他有种强烈的冲动,他决定和他们好好谈谈,他的过去,他的奇怪的思想,他是怎样被误捕的……他们都是上海人,都是好人,曾经有过相类似的物质生活的底子,他相信他们会懂。会懂。


他抬头看着窗外,他看见的正是刚才杨柯看见的:浩淼的江水,波浪,水草,阳光……这是个绝望的世界,看不见航标和灯塔。没有希望。可是他要回家,他的丝绸店铺应该有人照应,他的娜娜,她才十四岁,有着单薄而鲜红的嘴唇,明亮的眸子,她已会撒娇……她将来是个小尤物。他的女人们,他的南京和上海……


费明的眼睛突然潮湿了,他扭过头去,他的眼泪哗哗地流泻下来。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场他曾经津津乐道的玩笑。他知道他不是个顶真的人。从前他的生活态度不是很端正,他喜欢开玩笑,然而这都过去了。


“嗨,听我说。”费明再次舔了舔嘴唇,他的声音已沙哑了。他摊开双手,活动了一下手指。他的手指很僵硬。


“这太可怕了。”费明喃喃地说道,他的身体一阵发抖。这一个月来发生了多少变故呵,他的手指,甚至他的身份,他差点把自己蒙骗过去了,差一点,他就以为他是另一个人。


费明倚墙站着,他把他的手掌紧紧贴在墙上,他要找到一种平衡,获得一种发自内心的正确的力量,这很重要。他对自己说,首先我要自信,我是个商人,从前是,现在是,永远是。


他拿眼睛看着杨柯,一个月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严肃、冷淡、平静,甚至是一种疲倦,他要证明自己的身份。他是商人,然而他要证明。他的眼睛……后面是一片忧伤。他的端正的嘴巴,苍白的的脸──他是他自己。他说话了,“我确实是个丝绸商。”他的声音不高,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甚至还带有一种让女人心醉的温柔。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像一个人在听另一个人的说话。这话他已经重复了一万遍,它是口水,唾沫,是痰,它叫人恶心、疯狂、难以置信。


“噢,你是吗?”那个人问。


“是的。”费明疲倦了,舔了舔嘴唇。


“是吗?”那个人又问。


“……不是的。”费明听到一个声音响亮地回答。他一下子把手从墙上拿掉,他抬头看看窗外,他的眼前是一片空茫和黑暗,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走丢了,江面上雾气很重,几只水鸥,两个男女:这是他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


费明一下子惊醒了──他全醒过来了。他像做了梦一样,被带到了这座孤岛上,他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生活了一个月,与这两个倒霉的男女,他的敌人,朝夕相处。从前离他远了,淡忘了,不存在了。他从来不是个丝绸商人,他的一生跟丝绸没有任何瓜葛……这全都是梦。


他是谁?他从哪儿来?费明不知道,他是个丢失了身份的人……在梦中,他仿佛来到了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他一个人,在孤寂的山洞,那潮湿的树枝背后蹲了下来。他太累了,做了一个华美的梦,梦见上海,丝绸,他的情人们……然后他被带到了这座孤岛。


第三十二天, 费明变成了另一个人。


费明就这样迎来了他在这座小岛上的第十次审讯,这次审讯的意义在他已发生了截然的转变。


费明事先为自己设计了两种形象,一个是大义凛然的英雄,一个是温文尔雅的儒士──到底选哪一个,还要看情形而定。对于受刑的残酷,他不是没想过,然而也就点为止,似乎并不热衷。他真正关心的还是他角色的界定,眼神和语气,步伐的变换,一个手势──事情太大了,突然,富有戏剧性,使人无法重视它,只能做些不着边际的准备,这就更像演戏了。


艾伦问:“气味?难道丝绸还会有气味?”她说起丝绸两字时,有些生疏拗口,竟带有新鲜好奇的女孩气。


费明并不看她,只对杨柯说:“是的,每个具有丝绸气质的女性都能闻到。它很轻飘,很柔软……”又是丝绸!费明不明白,他这一生怎么会跟丝绸结下不解之缘?他不知道自己……说起这个词时,他竟心疼!然而他的金边眼镜还是射出冷白的光。他的眼睛很灵活。


杨柯朝后退几步,倚在墙上。他点燃了一支烟,端详着费明。他不觉得这次审讯跟别次有什么不一样,也不认为费明有什么改变。他倒是越来越相信费明是个商人了。这个人崇拜物质,他还喜欢渲染,善于把物质世界描绘得有声有色。


杨柯说:“你无非是在告诉我,你是个丝绸行家。可是丝绸行家不一定就不沾染政治。你以为我们不可以用别的手段么?”


费明点点头:“你们甚至不需要审判,直接判决的。”


杨柯阴郁地说:“是的,我也这么想。为了逼供,我可以不择手段。从我手里丧命的人不计其数,又何在乎你一个人?”


他突然又孩子气起来,好奇地笑着,问道:“你希望我们怎么处置你?”


费明看了艾伦一眼,他从前的狡黠又回来了,他笑道:“是美人计么?”──他顿了一顿,他有种相当奇怪的感觉,这话的意味他非常熟悉。


“美人计?”杨柯也看了艾伦一眼,笑首:“你喜欢美人计么?”


费明认真地想了想,说:“比起毒打来,有点喜欢。”


“为什么呢?”


“因为幽默,有人情味,更温暖。”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杨柯突然不耐烦了。他扔了烟头,在脚底下踩了踩。一个月了,他们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彼此太熟悉了,彼此都有些亲密和轻狂。他们的关系变得扑朔迷离。一种东西来到他们中间。杨柯害怕这种东西,他觉得这非常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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