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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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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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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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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41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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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火炉”南京的最高气温达到43度,是几十年来的最高峰。整个城市被晒蔫了,到处充满着汗臭味,柏油、青草和空气和焦味,路踩在脚下变得稀软,轻飘。街上人迹稀少。在城市的背后,偶尔会听见人微弱的喘息,闻得见死亡、落日和腐朽的气息。在白金的阳光里,到处是荒凉。


那是八十年代初,“文革”已经结束了,全民性的改革还没有开始。整个城市处于一种无所事事的、青黄不接的潜伏时期。女人们穿着素朴,看不出是公的还是母的。不多的“文革”时代的标语还残留在豆浆坊和烈士陵园破落的土墙上,在太阳底下打着盹。新时期的片言只字“张海迪”、“五讲四美”充斥于南京的街头巷尾,带着慌张和错落,同样有种不抵实的感觉。两个时代的荣华在这个城市的墙壁上交合撕打,人们保持着镇定。


社会欣欣向荣,人民痛定思痛,开始反思过去,展望未来。南京城一如既往地热下去。有阳光,没希望。秦淮河上飘着沿岸居民倒掉的烂菜叶子,早已不见当年妓女云集、歌舞升平的***之气。傍晚的象棋摊旁,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女人硕大的乳光光地含在婴儿的嘴里,吮吸有声。男人们仍若无其事地下他们的象棋。


那年小芙念五年级,是个性别特征不太明显的小女孩。那年夏天,她和哥哥去明孝陵乘凉。


她突然喃喃地搭讪了一句,说:“皇帝的身边也会睡着女人吗?”炯也红了脸,他含糊地说:“那女人应该是妃子。”


小芙的心里不由得一动,怔怔地站在那儿再也不能够动弹。大约是从走进陵园的那一刻起,她就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那个酷热难耐的南京城被三个孩子摔在了身后,那个平和得让人气馁的成人世界离他们远去了。一个旧时代来到他们面前,带着强悍的生命力和激情。她有些眩晕,扶着一棵老树站住了。一种不可言的震憾击得她全身乱颤。她开始燥热、心慌,心跳加速。她想那时只有男子会让她安定下来。是谁呢?是炯吗?想起炯,小芙不由得一阵心慌。她抱着胸口坐下了,开始呕吐,撕肝裂肺地吐,并开始流泪。


这时,百合从落荒的太阳底下跑进来,她周身冒着热气,站在石碑清凉的阴影里,样子有些滑稽。炯看见她,嗔怪道:“你到哪儿去了?我们等你很长时间了。”小芙倚在石碑上看着炯,她又看见了白金的太阳,那荒凉。她觉得这样的热天气是要出事的,死了人,也许比死人还要糟糕的。


炯的脸红了起来,他转移了他的目光。


百合嘻嘻一笑,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张妇用卫生纸,不怀好意地问小芙:“你猜这是什么?”


小芙当然知道。女厕所常见人用过。大人们在用纸的时候,神情总是木然的,心不在焉的。有种世界总是老样子的无聊感,小芙想她们真是不知足。


小芙常常艳羡着,它给了她无穷的刺激和想像。她觉得它是女性的、污秽的、妖娆的,代表着她的未来的。她才十二岁,她简直等不及这未来了。


小芙摇着头,轻声地笑起来。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天真地悄悄地问百合:“这到底是什么?”她侧着头看了一下炯,炯又红了脸。小芙和百合会心一笑。他们三个站在石碑的影子里沉默了一分钟,到底心照不宣了。


整个地下世界就在那一刻生动了起来,那个丰富流丽的地下世界,长明灯、拱形门、汉白玉雕和那些五六百年前的男人女人,在那一刻全活了过来。


炯深情地看着百合,两人的表情都有着回光返照式的光亮。就在小芙坐在老树下呕吐的当儿,炯牵着百合的手,走到坟墓的背后,一个遮阳的,她看不见的地方。炯就在那一天,完成了他的成人仪式,小芙想她也是。


当他们从墓区走出来时,已是傍晚了。城市还是老样子,除了热还是热。三个人在热浪滚滚的城市里跑步,世界在他们的身后,变得奇怪和陌生。城市越来越小了,站在那个致命的制高点上,整个世界被三个孩子握在手心,他们冷淡而疲倦。


小芙看着尘世里的这些成人们,趿着拖鞋,摇着芭蕉扇,腊黄着脸,缩在自家门口,像死去一样。她想他们为什么不能拥抱接吻呢?这么热的天,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为什么就想不起来要做些出格的、他们本该做的事情?他们缺的是什么?


小芙的母亲站在巷口,东张西望,她在等小芙回家吃饭。她每天都站在这巷子口,作出焦急等待的样子。每天如此。她是个母亲,然而除了母亲,她还是个女人: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丰饶,粗暴,有些无聊。小芙伤心地想,她从来就没有撞见过父母相爱的场面,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干点什么?


小芙有些心酸起来,为自己,为她的母亲,也为所有的成人们。


母亲看见小芙,一下子抖擞了精神,像大人一样呵斥着。她从后面抓住小芙的头发,不由分说拎起了小芙的耳朵,在她的屁股上狠狠地击了两下,斥责道:“又到哪儿疯去了?魂被勾走了是吗?”


小芙谦卑地低着头,她憋着眼泪,一种被侮辱的感觉慢慢击垮了她。她的眼泪淌了下来。母亲说:“你还有脸哭,我叫你哭?”说着扬手便打。小芙一下子从她的手掌心跳窜出来,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看她。


她积聚起所有的力量,用一种成人的冷而乏味的目光看着母亲。母亲捡走一块砖头向小芙砸过来。小芙撒腿就跑,大声地哭着。她知道她又完了。从这时起,她又变成了小孩子,一个没有性别的,形容枯槁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