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中体西用(6)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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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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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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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088字

刚走出接客厅,正要向议事厅走去的时候,梁启超一眼见到一个身穿官服、矮小单瘦、白发白须的老头子正向他走来。他心里想,这或许是张之洞,转念又想,人人都说张之洞心气高傲,好摆架子,他怎么会走出厅堂来迎接我呢?正在迟疑时,梁鼎芬用手触了触梁启超的衣角,悄悄地说:“香帅亲自来接你了,你要快步上前去迎候。”


果然是张之洞!梁启超一阵惊喜,忙快步趋前。将要来到张之洞面前时,他深深地一弯腰,朗声唱道:“广东举人梁启超拜见张大帅。”说着就要下跪行大礼。


张之洞赶紧走上一步,双手扶住:“卓老,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不要行此大礼。”


卓老?梁启超和梁鼎芬都一怔,这是在称呼梁卓如吗?二十多岁的年纪,举人的功名,无品无级的身份,年已花甲的湖广总督竟然称他为“老”!常年在张之洞身边的梁鼎芬,曾亲眼见过这位大帅的多少倨傲无礼:不少道府镇协文武官员,递上名刺,三四日等不到召见;轮到接见了,往往在客厅里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有的官员甚至抱怨说,谒见张大人得随身带被子,以备过夜用。张之洞经常是一脸杀气地接见官吏,几句话不投合,便拍桌发脾气,厉声训斥一番后,将名刺掷下地来,弄得被接见的抱头鼠窜,返家后两三天回不过神来。至于在接见中黑着脸训话指责,那几乎是家常便饭。所以两湖文武都怕见这位使气任性、喜怒无常的制台大人,背地里骂他恨他的人很多。可是,今天怎么啦?难道香帅换了人?难道他料定梁启超日后会做宰相?都不是,很可能是听错了!


“卓老,我早就盼望你来了。”


又是一声“卓老”,清清楚楚、分分明明,令惊异非常的二梁再不敢怀疑是听错了。


“香帅,您千万不要这样称呼我!”梁启超真有点诚惶诚恐了,“您这样称呼我,我今后要死于非命的。”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见到你真高兴。你虽然年纪不老,但学问老到、文章老到,叫你一声卓老,亦不为过。节庵,你说呢?”


梁鼎芬忙说:“香帅爱才重才,出于衷心,溢于言表,卑职敬佩无已,也为卓如欣慰无比。举世滔滔,卓如有香帅一知己,已无愧生于斯世了。只是卓如毕竟才过弱冠,是香帅的子侄辈,这样叫他,他的确担当不起。再说,卑职还刚刚与卓如联了宗,他称我为兄,我叫他为弟,倘若香帅硬要称他为卓老,我这个族兄今后如何称呼他?”


张之洞听罢,又抚须大笑起来:“从门房到接客厅才几步路,你们就联上宗了?好,好,为了不让节庵为难,不叫你‘老’了。”


梁鼎芬笑着说:“谢谢香帅,你给卑职大面子了!”


张之洞这时才将眼前初次见面,却闻名已久的年轻人仔细打量着。他原来是这个样子:中等身材,略显单瘦,皮肤黑黑的,脑袋的大小跟常人差不多,脑门儿却特别地宽广突出,两只大眼睛稍有点凹下去,精光四射,神采奕奕,鼻子有点扁平,一张嘴巴看起来比通常人要宽大。


张之洞边看边点头,说:“好,好,我说你怎么这样聪明,原来你的脑门儿与常人不同,又突又宽,智慧无边。”


梁启超说:“取笑了。启超就因这个脑门儿没生好,被人说为丑八怪。”


张之洞哈哈笑道:“再丑还能丑得过老夫吗?你知道别人怎么骂老夫的:尖嘴猴腮,面目可憎,举止乖张,语言无味。老夫今天以王公钦差之礼接待你,今后传出去,又是举止乖张的一个新例证了。”


梁启超说:“大帅如此错爱,小子担当不起。”


“担当得起,担当得起!”张之洞说,“你不要看那些蟒袍玉带的王公钦差,模样神气得很,其实没有几个有真本事的,你的本事比他们都大。”


梁启超高兴地说:“大帅言重了!”


梁启超随着张之洞走进议事厅,刚刚落座,张之洞便说:“在这里坐会儿,只是个仪式而已。这里不便谈话,节庵带你到会客室去,我随后就来。”


在梁鼎芬的导引下,梁启超来到东院幕友堂旁边的西式会客室,这里早已坐满了人。梁鼎芬将徐建寅、梁敦彦、辜鸿铭、陈念礽等一班头面人物向梁启超一一做了介绍。


一会儿,张之洞过来了。他已脱去官服,换上普通的宽大布袍,随意坐下后,又招呼着梁启超坐到他的身边,亲手剥开一个金黄色橘子,递给梁启超:“这是湖广特产,有名的南橘,你尝尝。”


梁启超双手接过。


“我自来武昌后就喜欢吃这东西。怪不得屈原作《橘颂》,给它很高的评价。”张之洞情不自禁地念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梁启超接下背道。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张之洞背到这里,笑着对梁启超说,“这后两句,是屈老夫子在恭维你的文章。”


梁启超不好意思地说:“香帅取笑了。”


众幕友都笑了起来,对张之洞的机敏表示叹佩。


“听说李端棻是你的内兄?”张之洞望着梁启超问道。


“是的。内子是李大人的堂妹。”


“老夫生在贵州、长在贵州,也可算半个贵州人。因为这个原因,李端棻硬要认我做乡亲。”


梁启超面带喜色地问:“香帅和李大人熟悉?”


张之洞高兴地说:“岂止是熟,而且是很好的朋友。”


顿时,梁启超觉得与这个制台大人的关系拉近了许多:“这样说来,我与香帅之间多了一层私谊。”


“是的,是的。”张之洞点着头。


一向爱出风头的辜鸿铭早已忍不住了,这时见有了点空隙,赶紧接嘴:“梁先生,我们这里的人都喜欢读你的文章。我辜某人向来瞧不起别人的文字,对你却不敢瞧不起。我问问你,你是不是学韩文起的家?”


梁启超早就从汪康年那里知道张之洞的幕府中,有个怪人辜鸿铭,趁着这个时候,他将这个混血儿仔细看了一眼。中国话虽说得仍不很地道,但能看出自己的文章受韩文的影响颇深,表明他的中国文学还是进了门槛的,于是笑着说:“我的确是把韩文公的文章读得滚瓜烂熟,不过,不只韩文公,庄子的文章、太史公的文章乃至今日的曾文正公的文章,我都随口可以背得出。不过,当着张大帅的面,我说句或许不当说的话,我的文章主要还不是得力于韩文公、庄子或太史公,而是得力于我捉住了报文这种新文体的牛鼻子。这个牛鼻子便是我的维新主张,我凭此才能振起文章的格调,引起海内官场士林的刮目相看。诸公若也抓住这个牛鼻子,同样也可以写出横空出世的文章来的。”


梁鼎芬摆出一副两湖书院的山长神态说:“气者,文之帅。卓如老弟说的维新主张,其实就是他所仗的气。他这种气势,别人尚未得到,故他的文章能超过别人。”


“节庵说得不错。”说诗论文本是张之洞的爱好,昔日学政的派头又出来了,“做文章,遣词造句是第二位,有无气势才是第一位。若气势相当,词句佳者又得上风。卓如的文章胜过乃师康有为,不在气势而在词句上。卓如的词句设譬形象贴切,可触可感,用字讲究声调,朗朗上口,让人读来趣味盎然。还有一点,卓如的文章往往能将深刻的道理化为通俗易懂的文字,这就叫深入浅出。卓如呀,文章做到你这个份上,连我这个老学台都要服气了。”


梁启超忙说:“香帅文章,海内早有定评,小子哪里比得上?”


陈念礽说:“梁先生,你是后来居上!”


梁启超忙说:“不敢不敢!”


“你的老师不大好!”张之洞表情严肃地说,“他太自以为是,又爱玩弄点小手腕。最不好的是,他篡改孔子,把自己的臆测强加在孔子的头上。这种做学问的态度不老实。”


张之洞这番话真使梁启超太为难了。他十分敬重自己的老师,老师的脾气虽有点犟,但这也正是老师的认真。老师的两本大著也确有臆测的成分在内,但老师不是经学家在做考据,而是借圣人的大名在行维新,其作用比死板的学究书要高百倍千倍。但面对着张之洞这副正经神情,他又不好去为老师辩说。一向能言善语的梁启超嗫嚅着,正思用一个两全其美的良法来解此困窘,突然大根走了进来,俯在张之洞的身边轻轻地说:“四叔,婚礼仪式就要开始了,婶子们和仁树都急着等你去主持。”


张之洞拍了拍脑门儿笑道:“你看你四叔老成什么样子,连仁树的婚礼都给忘记了。”


转过脸对梁启超说:“今天老夫的侄儿结婚,我现在得过去为他主持婚礼,我过会儿再来。晚上,你的本家要设宴款待你,我们都来做陪客。”


梁启超这才想起门房早就说过此事,因为自己贸然相访,把衙门原来的安排给打乱了,还害得张大帅陪着聊了这么长的天儿,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忙起身说:“小子罪过、罪过。”


“侄儿结婚是喜事,你来督署也是喜事!”说着起身,招呼陈念礽,“你也和我一同去,你这个做姐夫的也不能缺席。”


待张之洞走出门外,梁鼎芬十分激动地对梁启超说:“香帅对你真可谓礼遇之至,比之于古时的陈蕃设榻待徐稚,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启超也的确感觉到张之洞在以国士之礼待他,心中充满对这位实力人物的感戴。这次到湖广来是对的,维新变革没有实力人物的支持是绝对不行的,真正的实力人物并不是京师那些王公大臣,而是眼下活跃政坛的几个督抚。他为老师没有与张之洞相处好而感到惋惜,要为老师把这个过失补救过来。


没有张之洞坐在这里,仿佛脖子上的枷锁给解去了似的,那些平素畏惧总督威严的官吏和与总督关系较疏的一些幕友,这时纷纷毫无顾忌地和梁启超聊起天儿来。有的问万木草堂的情况,有的问乙未年公车上书的内幕,有的问康有为的三世之说除《公羊传》外还有没有别的依据。梁启超是个没有城府的年轻人,很乐意在他们面前表现自己,遂有问必答,一点也不含糊遮掩。众人都很喜欢这个见多识广、豁达爽直的青年才俊。


大约过了个把小时,张之洞又身穿便服进了会客室,一落座便对梁启超说:“你在《时务报》上说的一句话,老夫很赞赏。”


梁启超问:“不知是哪一段话?”


大家也都屏息听着。


张之洞说:“我不记得哪篇文章了,话的大意是:如果舍西学而立中学,则中学必为无用;如果舍中学而立西学,则西学必为无本。皆不足以治天下。”


梁启超说:“这是我在《西学书目表序例》中说的话。”


“你这话好就好在将中学、西学两者之间的关系分清楚了。中学为本,西学为用。本者,根本也,主体也。世间万事万物,什么是本?人是本,人的身心是本,纲纪伦常是本。修身振纲,还得靠我们老祖宗的名教。用者,使用也,功用也,农桑工矿练兵造器,都是用。这些方面,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洋人走在我们前面,我们要学习要拿来为我所用。现在有些人糊涂了,分不清本末主次。你能分得清,这就了不起。待到空暇时,我也要专门写一篇长文章,来说这个事。这是个大事,非得要人人都清楚不可!”


梁启超说:“小子人微言轻,说的话别人不听。大帅您如能亲自出来说说,那就如惊雷飓风,震动朝野,所起的作用将大过千万倍。如果您看得起《时务报》的话,您的大作就交给《时务报》吧。《时务报》能登大帅您的文章,真是荣光无限!”


“好啊!”张之洞高兴地说,“到时我要找一个冷庙去住几天,把一切事都摒除掉,目前还没有这个时间。”


辜鸿铭说:“梁先生,我现在正在将《论语》译成英文,你们《时务报》可以登吗?”


梁启超想了下说:“《时务报》的读者是国内人士,你的英文《论语》可能没有人看得懂。不过,我们可以专门为你印一本书,向海外去发行。”


“那很好!”辜鸿铭说,“洋人开口闭口就是耶稣啊,柏拉图啊,苏格拉底啊,他们读不懂中文,不知我们的老祖宗比他们要强得多,我先翻《论语》,接着翻《孟子》,翻《老子》《庄子》,让他们开开眼界,长点见识,再不要夜郎自大了。”


张之洞高兴地说:“汤生,我十分赞成你的这个做法,让洋人读点圣人的书,让他们也知道仁义道德。印书的钱归衙门出,不要你自己掏荷包,译得好的话,老夫还要发你润笔费。”


辜鸿铭说:“谢谢香帅。不过你不懂英文,你怎么知道我译得好不好呢!”


辜鸿铭的话引起哄堂大笑,张之洞也捋起胡子开心地笑了,说:“这个辜汤生,欺负老夫不懂英文,我不可以去问梁崧生,去问念礽吗?”


在大家的笑声中,梁鼎芬起身说:“我在大厨房里订了两桌菜,香帅也赏脸,这就请卓如老弟和大家一道去吃饭吧!”


吃过晚饭后,梁启超想起自己已在衙门待了大半天,张之洞家里偌大的喜事都放下来陪自己,深感张之洞的礼贤下士之诚意,于是起身告辞。张之洞忙压住梁启超的肩膀,说:“莫着急,再在这里陪老夫聊聊天儿。”又对着众人说,“你们都各人忙各人的去,老夫要和卓如好好谈谈。”


说罢,拉着梁启超的手又走进会客室。梁启超面对着张之洞的如此热情,真有点受宠若惊之感。夜晚的谈话中,张之洞详细询问他们在京师的情况,哪些人与他们有往来,各人态度如何。从梁启超的口中,张之洞得知皇上有效法日本明治天皇维新变法的意图,又得知康有为为了促成皇上此意,目前正在南海老家闭门谢客专心撰写两部大书:《俄彼得变政记》《日本变政记》。翁同龢已答应待书成后,即呈递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