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流砥柱(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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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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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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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690字

二十年前,正是江南一带朝廷的军队和太平军激战的时候,现在威名赫赫的左宗棠,那时还只是湖南巡抚[巡抚:官名。清代全国实行省、府(州,直隶州属省,散州属府)、县三级行政区划制,约相当于现在的省、市、县,其最高长官依次为巡抚、知府和知县。巡抚总揽一省军事、吏治、刑狱等,定制从二品,例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如加兵部侍郎衔,则为正二品,别称“抚台”“抚军”“抚院”。]骆秉章身边的一个师爷(师爷:旧时对地方官府中幕友的俗称。其中负责钱粮者称钱谷师爷,负责诉讼者称刑名师爷,负责文书者称书启师爷)。这位左师爷心高气傲,瞧不起平庸的文武官吏。永州镇总兵(总兵:军官名。按清朝绿营兵制:省的最高军事长官为提督或兼领提督的巡抚;省下为镇,镇的长官是总兵;镇下分协,协的长官为副将;协下设营,营的长官为参将、游击、都司、守备;营下设汛,汛的长官为千总、把总、外委千总、外委把总。总兵官为绿营兵的高级武官,受各省提督节制,总兵所辖部队称镇,其副将所辖者称协。因此,总兵俗称总镇,副将为协镇,所直辖之营兵称镇标。)樊燮来巡抚衙门办事,左宗棠不仅用言语嘲讽他,还用脚去踢他。樊燮不能受这个窝囊气,一状告到朝廷。咸丰帝也很气愤,下令要湖广总督[总督:官名。为地方最高长官,管辖一省或二三省,总理军民要政。清代总督例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或兵部尚书衔者,为从一品、正二品。清朝总督有:直隶总督、两江总督(辖江苏、安徽、江西)、闽浙总督(辖福建、浙江)、湖广总督(辖湖南、湖北)、四川总督、陕甘总督(辖陕西、甘肃)、两广总督(辖广东、广西)、云贵总督(辖云南、贵州)。清末增设东三省总督。另有管河道及漕运事务者亦称总督。别称总制、制台、督军、制军。]官文处理此事,若属实则将左宗棠就地正法。左宗棠的朋友时为翰林院编修的郭嵩焘急坏了,他请翰林院侍读潘祖荫上疏救援。潘祖荫久闻左宗棠大名,遂很用心地写了一道为之辩护的奏章,其中两句最为精彩:中国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后来咸丰帝赦免了左宗棠,再后来左宗棠不断建立功勋,这两句话便不胫而走,传遍全国,潘祖荫的名声也便跟着传遍天下。


今天会议的主持人张佩纶一边笑着迎接潘祖荫,一边说:“你迟到了半个时辰,按照老规矩,应受罚,或罚酒、或罚诗,你自己挑!”


李鸿藻也笑着说:“伯寅呀,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害得我这个老头子都要等你!”


潘祖荫对着众人拱拱手说:“李中堂,各位同寅(同寅:旧称在同一处做官的人,即同僚),潘某今天迟到了,按规矩是该罚,但我若说出原因来,想必中堂和各位都不会再罚我。”


“再大的事,还能与今天讨伐崇厚卖国罪行的事相比吗?我看是罚定了!”说话的是宝廷。


“竹坡不要先说死了。”潘祖荫望了一眼干瘦的宝学士后对大家说,“诸位今天不是要讨伐崇厚吗,我给你们带来了崇厚一条新的大罪。”


潘祖荫的一句话把大家的精神全都提上来了,一齐瞪着大眼听他的下文。


“昨天翁师傅对我说,崇厚未经朝廷允可,擅自离开俄国,已坐上洋人的轮船,正在回国的途中了。”


潘祖荫说的翁师傅,就是现充任光绪帝师傅的翁同龢。


“有这等事?”张之洞瞪大眼睛望着潘祖荫。


“我也和香涛一样感到奇怪:一个出使大臣,没有朝廷的旨令,怎么能擅自离开职守?”潘祖荫接过通渡亲手递过来的丹皮茉莉花茶,慢慢地吮了一口后,接着说,“为证实这件事,我今天绕道去了总署,当面问了王夔石,他对我说确有其事。王夔石还说,崇厚之所以急着赶回来,是因为他的四姨太下个月初五三十大寿,他要赶回来给姨太太做寿。”


“无耻之尤!”张之洞情不自禁地又是一巴掌打在桌面上,震得丹皮茶水从碗里溅了出来。


通常情况下,一个下级官员是绝不可能在上级官员的面前拍桌打椅发脾气的,何况身旁还坐着一位德高望重的协办大学士。但一来龙树寺的集会不是正规的官场议事,二来这些清流都是热血之士,易于激动,情绪上来的时候,常常有越轨的言行出现,大家司空见惯,并不在意。


“崇厚这家伙太可恶了,简直目无朝廷、目无王法,大家看该怎么办吧!”张佩纶气得两腮鼓鼓的。用不着他这个主持人再做开场白再行鼓动了,潘祖荫的这个消息一下子就把会议的情绪煽到高潮。


“我看这事再没有二话可说的了。第一,立即由总署具函,表示不承认崇厚所签署的条约;第二,通知上海海关,崇厚一登岸即予拘捕。”矮矮瘦瘦的邓承修首先发言,他的粤语官话铿锵有力,就像平日参劾折中的用语一样。


短短几年里,邓承修一连参劾总督李瀚章、左副都御史(都御史:官名。明清都察院长官。掌纠劾百司,提督各道御史,为皇帝耳目风纪之臣。清朝都察院只以左都御史为院长,设满、汉各一员,从一品,而以右都御史定为总督的加衔。左副都御史,设满、汉各一员,正三品。右副都御史为巡抚、河督、漕督加衔,不理都察院事)崇勋无品无行,参劾侍郎长叙违背朝制,参劾学政吴宝恕、叶大焯,布政使方大澂、龚易图,盐运使周星鉴疏于职守,甚至参劾军机大臣宝鋆、王文韶老迈昏聩,请太后罢斥不用。更令人惊骇的是,他竟敢弹劾左宗棠,说左言辞夸诞、举措轻率。邓承修这一连串的参劾,激起官场极大的反响。那些做了亏心事、心中有鬼的官员们,提起这个被称之为“铁汉”的广东御史来,个个心里又恨又怕。


“铁香兄说得对!”精于文字音韵学、擅长绘画的吴大澂立即接上邓承修的话,“现在要紧的是办第一件事,吁请太后绝对不要批准这个丧权辱国的条约。”


“你说是丧权辱国,有人还说是大节不亏哩!”潘祖荫边说边从袖筒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琥珀鼻烟壶来,在鼻孔边不停地来回移动。


“谁说的?真是丧心病狂!”一直没有开腔的陈宝琛也忍不住了。


见潘祖荫欲言又止的神态,李鸿藻催道:“伯寅,是谁说的这个话,你快讲呀!”


潘祖荫放下琥珀鼻烟壶,略停片刻后说:“翁师傅说,昨天下午,合肥相国[合肥相国:即李鸿章,字少荃,安徽合肥人。道光进士。同治三年(1864),太平天国失败,因功封一等肃毅伯。四年署两江总督。五年继曾国藩为钦差大臣,督军攻捻。次年授湖广总督。九年,继曾国藩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参与清朝内政外交决策,掌管军事、经济大权。后又授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位居各大学士之首,被尊称为“合肥相国”。]在军机处休憩间里聊天时说,崇地山(崇地山:即崇厚。满洲镶黄旗人。字地山,号子谦,完颜氏。1860年曾协助奕与英法议和签订《北京条约》。1861年初,任三口通商大臣,署直隶总督,在天津组织洋枪队,与捻军对抗。先后与英、法重修租界条约,与葡、日、意、荷等国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被称为“洋人的工具”。1867年,创办军火机器总局。1870年天津教案后,被派为钦差大臣赴法“谢罪”。1878年10月,崇厚充出使俄国大臣,谈判交还伊犁问题,擅自与沙俄订立《里瓦几亚条约》。受到舆论谴责,被捕入狱,定为斩监候。1884年输银三十万两获释,以原官降二级使用。)与俄国人订的条约,吃亏是吃亏了,但他也是没有办法,谁要我们当时同意让俄国人进驻伊犁城,答应今后重谢哩,要说俄国人于保护伊犁城全然无功,也说不过去。”


“酬谢顶多只能送银子,不能割土地。”资格最浅、官阶最低的王懿荣插话。


“人家俄国人看中的正是土地。”潘祖荫望了王懿荣一眼,接着说下去,“合肥相国说,一则我们国力弱,打不过人家;二来伊犁城附近那些土地也不值几个钱,让一部分出去损失不大,待我们把海防建起来,国力强大了,再向俄国人索回来。”


“李少荃这个人成天就是海防海防的。”李鸿藻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花白长须,不紧不慢地回顾历史,“光绪元年,左侯[左侯:即左宗棠,字季高,湖南湘阴人。道光举人。1860年由曾国藩推荐,率湘军五千人到江西、安徽南部与太平军作战,1862年升任浙江巡抚,1863年5月升任闽浙总督。太平天国天京陷落以后,奉命节制江西、广东、福建三省军务。1866年出任为陕甘总督。1874年,在清政府内部发生“海防”和“塞防”争论的时候,左宗棠力主“海防”和“塞防”并重,李鸿章等主张放弃新疆,而左宗棠极力主张收复祖国领土:“关外(山海关)一撤藩篱……虽欲闭关自守,势有未能。”左宗棠的主张得到国内舆论的支持。1875年,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打败阿古柏,收复了除伊犁以外的天山南北各地。]平定关陇,将要出嘉峪关进军新疆时,李少荃就率领一班子人大呼塞防可松,海防要紧。说什么自高宗定新疆以来,岁靡数百万白银,这是朝廷度支的一大漏危,现今竭天下之力供养西军,大不合算,应将军费用来购买洋人制造的海轮。左侯坚决反对李少荃这种无视西北边地的荒谬言论,上书太后说,如果不趁着平定关陇之军威恢复国家对新疆的治理,那么日后新疆不为英国所侵占,即为俄国所吞并,我左宗棠决不能眼看着国家的土地沦为异域。太后壮左侯之言,又加之文中堂全力支持,李少荃的保海防丢塞防的主张才未得逞。现在又旧调重弹了,他眼里从来就没有国家西北领土的位子。”


“李鸿章打着海防的名义,实际上是扩大淮军和他自己的实力。”


邓承修一针见血的插话,博得了众清流的一致喝彩。


潘祖荫说:“李少荃还说过这样的话:崇地山身为钦差大臣,可以便宜行事,他有权在条约上签字。既然签了字,就应该照条约办,不然,外国人就会说我们说话不算数,今后再也没有人和我们签约了。”


“荒谬透顶!”邓承修气呼呼地站起来,“这简直就是秦桧讲的话!”


张佩纶立即接言:“看来,崇厚的后台就是李鸿章,二人是一丘之貉,得一道参!”


“好!”众人鼓掌欢呼。


龙树寺的和尚们见城里来的这些大官员在云水堂里又是拍桌打椅,又是鼓掌喝彩,集会半天了,兴趣也不减,不知他们究竟在议论什么事,一个个怀着满肚子的好奇心在门边窗口前探头探脑的。通渡生怕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和尚得罪众位大老爷,便下了一道命令,不准寺内的僧人靠近云水堂;又命厨房赶紧准备午饭,要把这桌斋饭办得格外丰盛,好借他们的口为龙树寺的膳堂传名,以便明年牡丹花事期间引来更多的游客,为寺里多赚些香火银子,年终每人也好多分几个零花钱。和尚们听后,忙得更起劲了。


李鸿藻端起丹皮茶碗喝了一口,一本正经地对大家说:“我炎黄子孙世世代代休养生息在这块土地上,三王(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一说指夏禹、商汤和周代文王、武王。)之治开创了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世道,周公孔孟诸圣贤将三王之治搜罗整理,损益增删,载于简册,代代遵循,遂成为我华夏民族百世不刊之经典。汉代的文景之治、唐代的贞观之治,乃至国朝的康乾之治,莫不是依循周公孔孟之道而成就的。”


见盟主在讲演安邦治国的大道理,众清流都正襟危坐,肃然谛听。


“这些年国家多事,内患频仍,外敌侵凌,之所以造成如此局面,追根溯源,皆因朝野上下背离了周公孔孟之道。眼下正需要我君臣一心,上下一致,正纲纪、整吏治、务农桑、薄赋税,振兴大清之时,孰料一些人惑于洋人之奇技淫巧,屈服于泰西之坚船利炮,以为我大清若要强盛,只有学洋人效西法,十余年来大肆鼓吹所谓洋务、所谓夷政,这绝不是导我国家民族中兴的正道,最终必将灭我华夏之文明,毁我大清之家园。早在同治初年,倭艮峰(倭艮峰:即倭仁,蒙古正红旗人。乌齐格里氏,字艮峰。道光进士。曾师从理学家唐鉴,与曾国藩等研修宋儒之学,系同治年间理学大师。1862年升工部尚书,命授皇帝读,旋迁文渊阁大学士。1867年上奏反对选拔科甲官员入同文馆学习天文、算学,提出“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反对洋务,引起洋务派和顽固派之间的大争论。1871年晋文华殿大学士。中堂就指出过: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可惜当年被人肆意曲解,无端指摘。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深谋远虑,老成谋国!诸位现在看清了,正是那班子崇洋媚外之徒在卖国丧权,践踏我堂堂中华之尊严。所以,老朽今天要提醒大家一句:我们要守定一条宗旨,那就是闭口不谈洋务,而且要告诫子孙后代也决不能谈洋务!”


宝廷连忙拥护:“李中堂这番话是真正的金玉良言,我们就是要守定祖宗的成法,决不能让洋务派坑害了国家!”


陈宝琛说:“我看李中堂闭口不谈洋务这句话,应成为我们的一条准则,今后要以此作为正与邪的试金石,谁若谈洋务,我们则与之割席分道!”


黄体芳说:“我将弢庵的话点明白:谁谈洋务,谁就是祸国殃民的奸邪小人;谁不谈洋务,谁就是尊圣敬祖的正人君子。”


“对!”


“说得好!”


众清流一致赞赏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