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参劾风波(10)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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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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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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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10字

让徐致祥的参折见邸报!桑治平突然间想起了这个办法。太后一定会看邸报的,看了邸报就会知道这件事,但这也有不相宜处。因为一旦上邸报,也就通报全国各省了,张香涛会同意丢这个脸吗?况且引起大家议论,影响之辞就会变为真事,反而不美!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别的路子可走呢?一向主意较多的桑治平陷于思路困顿之中。张之洞也在努力搜寻着旧日京师的僚属友朋们,希望能找到一个可递口信的人。一个个的人名出来,又一个个地被否定。蓦然间,桑治平想起一个人来。


“如果能让李莲英把这个消息转告给太后,那也是一个很好的途径。”


张之洞摇摇头说:“这条途径也不好。莫说我不愿意通过他传达此事,即使愿意,李莲英这个人,你又如何能去接近他?我在京师十多年,从来没有这条道上的朋友。”


张之洞的断然拒绝,使得桑治平在失望之中又不乏对张之洞的敬意:毕竟不愧是清流出身,不愿降格去阿附太监总管,比起别的督抚来,人品上还是要高一等。但这事该怎么办呢?


张之洞说:“你先去和王爵堂谈对付李筱荃的事。太后那里,眼下看来没有合适的人,只有等待机会了。”


真是天助张之洞。过两天,一个绝好的机会降临到他的头上。这天上午,他接到来自西安的信:他的姐夫陕西巡抚鹿传霖定于下月初七日启程前往京师陛见皇上。


张之洞看了这封信后,欣喜异常。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姐夫,请他在陛见皇上后再去颐和园向太后请安,就这个机会面奏太后,这比别的任何一条路子都来得可靠而便捷。苦苦思索几天后的一个难题,终于由一个偶然的机遇给妥善解决了。这件事情给张之洞一个很大的启发:外放十年了,京师官场日渐隔膜。长此下去,外官是做不好的,必须有一个非常信任的人处在朝廷要害部门,才能探知朝廷中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内幕。由谁来做这个事呢?仁权久居北京,对朝廷内外情势有些了解,但他不宜做这种事。一则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易于招人注意;二来他为人拘束,这种事也办不好。正思忖间,杨锐推门进来,悄声地对张之洞说:“我这几天帮助王藩台清查李筱荃鄂署任上的盐政,查出了不少事,至少有三百万两银子去向不明,估计都流入他的腰包了。过两天再核实清楚后,我将陪王藩台去一趟广州,向李筱荃摊牌。有这一招,谅他不敢在徐致祥这件事上与我们为难。”


张之洞微笑着点了点头,猛然想,就让杨锐去充当这个角色,他一定可以胜任。


“叔峤,你不要陪王藩台去广州了,我交给你一个新的任务,你去京师,并且今后就长住在那里,不回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杨锐瞪大眼睛望着张之洞。他觉得老师的这个决定太突兀也太费解了:长住京师做什么?


“坐下吧,我慢慢地对你说。”望着杨锐那虽早已而立却仍充满青春朝气的神态,张之洞将请鹿传霖面见太后的想法告诉了自己的得意弟子,然后神情严肃地对杨锐说:“我有一个很重要的计划,即安置一两个完全可靠的人在京城做事,以便更多地得到一些朝廷内部的消息,随时与我保持着联系。你是最合适的人,我请你去担当这个角色。”


见杨锐依然满脸惊疑,张之洞怡然笑道:“叔峤,你不要紧张,也不要有什么不安。我蒙同治、光绪两朝圣恩,又是太后特别超擢的总督,我对朝廷,对太后皇上忠心耿耿,别无二志。我让你去京师待着,绝不是要你做什么间谍之类的勾当,也不会叫你做违背朝廷律令的事,只是希望有一个我十分放心的人在京师多了解一些情况。这次若不是刘岘庄恰巧叫袁昶去商议,我们至今还蒙在鼓里。若有一个手眼宽阔的人在朝廷,也就不至于这般被动了。”


杨锐明白了老师的意思,他为难地说:“大前年,我听恩师之劝,回四川乡试,好容易中了个举人,却又没有考上进士。我眼下无官无职,在京师冠盖中简直微不足道,我能为您做什么呢?”


张之洞说:“这些我都想到了。你去京师后在仁权那里住下来,然后去拜访子青老相国。我有一封书信交你带给他,他会安排你进内阁,做一个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官位虽不高,但位置重要,你在那里可以接触上至大学士、各省督抚将军,下至京师各衙门的小官吏,可以获得许多别人轻易得不到的东西。你把中书舍人做好,到时,我会想办法通过别人的手来提拔你。”


听了这话,杨锐心里很激动。杨锐一边在湖广督署幕府里做文案,一边也在努力准备会试。前年他没考上,杨深秀却以晋阳书院山长的身份中了进士,分发吏部。这使杨锐既羡慕又自责,并暗地发誓,下科一定要考上。一旦进内阁做中书舍人,身在京师官场,参加会试有许多有利条件。若没中士,以一举人而有此地位,也是极好的待遇。中书舍人既有进士出身,也不乏举人出身的,并不妨碍迁升。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去处。只是杨锐对自己肩负的重担仍有顾虑:“恩师,进内阁做中书舍人,这是学生梦寐以求的位置,只是学生资质鲁钝,能力有限,深恐有误恩师的重托。”


张之洞安慰说:“我一生教过许多学生,也阅历不少官场士林中人,一个我所熟悉的人,他有多大的才干,能做多大的事,我心里是有数的。你若实在不是这块料子,我也不会让你去。你不相信自己,你要相信我,放心去吧。鹿抚台初七从西安出发,他的随从多,走得慢,你一个人,单骑匹马无牵无挂走得快,估计他到彰德府时,会在二十八九。今天初十,你用半个月的时间,争取在二十七八日左右赶到彰德府,与他会合。若万一在彰德府错过了,你就继续往前赶在顺德府、正定府一带与他会合也行。退一万步,就是在保定府与他见面也行,只要赶在进京城前见到他就行了。”


杨锐说:“这点请恩师放心,我明天收拾下,后天出发,二十五六日我一定会赶到彰德府,在那里等鹿抚台的车骑。”


十二日,杨锐带着张之洞的信离开武昌北上。十五日,王之春也带着两个随从,离开武昌南下。李瀚章到广州任两广总督时,王之春还在广东做藩司,彼此很熟悉。王之春到广州的第二天,便轻易走进督署大门,得到李瀚章的接见。


李瀚章今年六十九岁,但并不太见老,他的五官脸形都与二弟颇为相像,个头却矮了两三寸。李瀚章书读得并不好,功名只是一个拔贡。他的父亲李文安是曾国藩的同年,二弟又是曾国藩的唯一入室弟子,因为有这些背景,他获得了曾国藩的信任。曾国藩创办湘军伊始,正是用人之际。曾氏用人,最看重血缘、师生、同乡这些关系。曾国藩亲自向朝廷请求,将他分发湖南。咸丰四年李瀚章来到湖南署理永州县令,曾国藩要他在东征局办粮饷。李瀚章办事勤勉,为湘军东征部队供应粮饷出力甚大,得到曾国藩的器重,很快便升为江西赣南道,再迁广东督粮道。李瀚章官运极好,一路亨通,由道员升按察使,再升布政使。同治四年,入仕十一年的李瀚章便擢升为湖南巡抚,到了同治七年便升为湖广总督。从那以后直到光绪八年,李瀚章在湖督任上前后待了十五年。其间有四次暂时离开武昌任职别地,而代替他总督两湖的则是他的二弟李鸿章。那时,二李的母亲还健在。十五年之间,她稳居武昌督署不必离开,因为无论是前任还是继任,都是她的儿子。李老太太享受的这种殊荣,普天下父母找不出第二个。在那种母以子贵的时代,一个女人做到这种份上,也可谓风光至极,无以复加了。


论功名,李瀚章连个乙科都未中,论军功,他连战场都没上过,但他则在短短的十三四年里,完成了从七品小县令到正二品大总督的仕途。在承平年代,这是很多进士翰林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在那个战争年代,也是没有军功的文人所终生望尘莫及的。但李瀚章做到了。曾国藩的提携,李鸿章的赫赫功勋,固然都是他飞黄腾达的重要原因,而李瀚章本人的能耐也是绝不可忽视的。


李瀚章的能耐,只是四个字:精心做官。他一辈子的心思都不在如何做事上,而是用在如何做官上。官场的那一套已被他琢磨得精熟烂透,运作得炉火纯青。他的一生几乎无任何骄人的德政可言,然而一生却顺利亨通,节节高升,差不多没有遇到任何挫折坎坷。说他是官场中的福人也可,说他是官场中的庸人也可,他的的确确是中国封建官场中的出色代表。


十天前,李瀚章就接到了与刘坤一几乎完全一样的内阁来函:一道上谕、一份徐致祥参折的抄件。上谕中的话略微不同的是“就地查访”,而不是“去武昌密查”。


出于对清流的厌恶和对张之洞的嫉妒,李瀚章接到这份内阁来函后暗自欢喜。他立刻派人去奉旨查办。有几个受过张之洞训斥的道府官员闻讯后,主动来督署控诉张之洞对他们的无礼,更有不少多次乡试未中的老秀才提起开禁闱赌来便义愤填膺,痛骂张之洞是此事的罪魁祸首。查访的结果对王之春也不利。他在彭玉麟手下做湘军营务总管时期,以及做雷琼道时期,都有人怀疑他在账目上不清白。还有人揭发他在清泉老家置良田五百亩,在衡州府里有店铺七八家,他的这些家财来路都经不得过细盘查。至于赵茂昌,则有住澳门的王姓闱赌老板揭发他私受二万两银子,又有新会商人梁某揭发他敲诈其家祖传的琥珀念珠一串,价值八千两银子。李瀚章准备将这些写成扎扎实实的奏折,将张之洞狠狠地治一下,出出他们兄弟多年来压在胸口的一腔闷气。


当王之春在他的面前,出示一份同治七年至光绪八年湖北盐务往来账目细表时,他的那一股与不法之徒抗争的凛然正气立即消失殆尽。在湖广总督张之洞的眼中,他自己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法之徒。擦干额头上的虚汗,定定心后,李瀚章也将上谕、徐致祥的参折以及他奉旨查办的实录,全部拿出来交给王之春。王之春不能不从心里佩服张之洞、桑治平的高明。他面不改色地对李瀚章说,这都是小人的诬陷。并感叹,替朝廷办事太不容易,宽则玩忽职守,重则招致怨恨,张大人和他本人都深知这一苦处,故在查盐务账目发现这些疑点时,并不急着上报户部,而是特地来广州咨询李大人。李瀚章表示,深谢张大人的好意,天下官场一个道理,小人也是处处都有。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彼此的裂缝都相互弥补了。最后,李瀚章说,奉旨查办,没有查出一点事来也不好交代,且赵茂昌的劣迹证据确凿,不便推卸。王之春也同意抛出赵茂昌,接受这个丢卒保车的决定。


一个月后,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李瀚章先后给朝廷作了禀报,两个折子几乎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张之洞为官勤谨,王之春办事有方,徐致祥所说皆影响不实之词,经访查均无实据。督署总文案赵茂昌不洽舆情,物议颇多,受贿情事严重,应予革职查办。


与此同时,鹿传霖也到了北京。陛见之后,受慈禧太后召见于颐和园。慈禧知道鹿传霖与张之洞的郎舅关系,谈话之间不免问到张之洞。趁着这个时候,鹿传霖将徐致祥奏参之事向慈禧作了禀报。慈禧笑了笑对鹿传霖说,言官多喜风闻奏事,张之洞做过多年言官,应该懂得,不必放在心里。过些日子,光绪进园子请安,慈禧随意对他说了一句听说徐致祥参劾张之洞,此事不要看得太重。光绪听了一怔,他没有想到深居颐和园的太后居然已知道此事,而且态度很明确地偏在张之洞一方。他回宫后告诉翁同龢。翁同龢本想借这个机会狠狠地杀一杀张之洞锋芒毕露的骄矜自得之气,看到刘坤一、李瀚章的奏报,特别是探知太后的意思后,便只得打消这个念头,吩咐内阁拟一道上谕下发:武昌湖广总督衙门总文案赵茂昌,违法渎职,现已查明敲诈受贿,即行革职永不叙用。


被史家称为“徐致祥大参案”的这一事件,就这样虎头蛇尾地收了场。这是张之洞仕宦生涯中一场有惊无险的风波,更是近代中国官场史上一个极具典型意味的案例。